一有事總不免麻煩

會長所有幾隻貨船,全攏了呂家坪碼頭,忙壞了這個當地能人。先是聽說鄰縣風聲不大好,已在遣將調兵,唯恐影響到本地。他便派先前押船回來的那個庄伙沿河下行,看看船過不過了辰溪縣。若還不進麻陽河在沅水裡停泊,暫時就不要動,或者把貨起去,屯集到縣裡同發利貨棧上去,趕快把自己那一條船放空來呂家坪,好把鎮上店中收屯的六百桶桐油,和一些雜貨,一船橘子,裝船下運。上行貨擱到辰溪縣貨棧中,上下起落雖得花一筆錢,究竟比運來本鎮穩當。船裝貨下行,趕到常德,就不會被地方隊伍封船的。可是這管事動身不久,走向下游四十里,就碰見了本號第一隻船。問問水手,才知道船攏辰溪縣,謠言多不敢上行,等了兩天。問問同發利棧上人,會長並無來信指示。公路局正在沿河岸做碼頭,拉船夫服務,挑土扛石頭,用的人很多。只怕一停下來又耽擱事情,所以還是向上開。所有船隻都來了,正在後面一點上灘。管事庄伙得到這個消息後,又即刻趕回呂家坪報告。

船既到了地,若把幾船貨物留在鎮上,換裝屯集的油類下行,萬一有事,還依然是得彼失此,實不大經濟。會長想,地方小,隊伍一開拔,無人鎮壓,會出麻煩。縣城到底是大地方,又有個石頭城,城中住了個縣長,省里保安隊當不至於輕易放棄。並且一有了事,河上運輸中斷了,城裡庄號上必特別需要貨物,不如乘此把這幾船貨物一直向上拖,到了上游二百五十里的麻陽縣城裡去,這裡另外找船裝桐油下常德。因此貨船一攏碼頭時,會長就親自去河邊看船。

幾個船上舵把子過辰溪縣時,業已聽說風聲不大好,現在又聽說貨物不起卸,另外還有辦法,心中正自狐疑不定。會長到得河下時,看看貨船很好,河水還不曾大落,船貨若上運,至多到高村地方提提駁,減輕一點載重,就可一直到麻陽縣。

六七個弄船的正在河灘上談下河新聞,一見會長都連聲叫喊。

會長也帶著友情向那邊打招呼。「辛苦辛苦!我上前天還要周管事沿河去看你們的。還以為船不進小河,等等看也好。都來了,更好!」

一個老船主說:「辰溪縣熱鬧得很,我看風向不大對。大家趕回家去吧,好,你老信不來,我們就上來了。」

會長說:「難為你,難為你。船老闆,我看河裡水還好,不怎麼枯,是不是?」

那舵把子說:「會長,水好,今年不比去年。九月初邊境上有雨,小河水發大河水也發。洪江大河裡,有好些木排往下放。洪江漢庄五艙子鰍魚頭船,也裝滿了桐油下常德府。天湊和人!」

會長咬耳朵問那老船主:「老夥計,我聽說時局不大好,你們到辰溪一定看得出來。你們怎麼打算?」

那老舵把子笑著說:「會長,一切有命,不要緊。他們要打打他們的,我還是要好好弄這條船。我們吃水上飯的人,到處是吃飯,不管什麼地方我都去。」他以為會長是要把本地收買的桐子油山貨向下運,怕得不到船,因此又說:「會長,我們水上漂和水中擺尾子一樣,有水地方都要去,我不怕的。要趕日子下常德府,我們在辰河裡放夜船,兩天包你到辰溪縣。」

會長說:「我想這幾船貨都不要起岸,大家辛苦辛苦,索性幫我運到麻陽縣去吧,趁水好,明天驗關,後天就上路。到了那裡再看,來得及,就放空船下來,這裡還有幾船貨要運常德府;來不及,下面真有了事情,你們就把船撐到高村小河裡去,在岩門石羊哨避避風浪。你們等等商量看,再到我鋪子上來告我。願意去,明後天開頭,不願意去,也告我一聲,我好另外找船補缺,盤貨過駁。」

另外一個蘿蔔溪弄船的說:「會長,你老人家的事,莫說有錢把我們,不把錢我也去,大家不會不去的。」

有人插口說:「恐怕有人早說定了,船到了這裡卸貨,要裝橘子下辰河。上縣裡再放空船來,日子趕不及。」

會長說:「你們自己看吧,不勉強你們。能去的就去,不肯去不勉強,我不會難為你們,都是家邊人,事情好商量。你們等等到我號上來回個信。」會長又對一個同行庄伙說:「五先生,他們辛苦了,你一條船辦十斤神符,廿碗酒,派人就送來,請船上弟兄喝一杯。你記著,趕快!」吩咐過後,就和幾個船主分了手。會長想起親家長順委託的事情,轉到下河街伏波宮保安隊去拜會隊長。

那隊長正同本部特務長清算一筆古怪賬目,罵特務長「瞞心昧己,人容天不容。」只聽到那個保民官說:「特務長,你明白,不要裝痴!這六百塊錢可不是肉丸子,吃下去恐怕梗在胸脯上不受用。你說不知道,那不成。這歸你負責,不能說不知道。好漢做事好漢當,得弄個水落石出!」

特務長不服氣。雖不敢爭辯,心實在氣惱不過。因為賬目並不是他特務上應負責任的,隊長卻以為這是特務長不小心的過失。幸虧得會長一來,特務長困難的地位,方得到解圍。

隊長老不高興神氣,口中喃喃罵著,見來客是會長,氣即刻便平了。

「會長,你這個忙人,忙得真緊,我昨天請你吃狗肉也不來!我們一共六個人,一人喝了十二兩汾酒,見底干。到後局長唱起《滑油山》來了,回關上時差點滾到河裡去。還嚷一定要『打十六圈牌,不許下桌子,誰離開桌子,誰就認輸,罰請三桌海菜席。』金副官說,『誰下桌子誰是狗肏的。』幸好不醉死,醉了有人抓把狗毛塞到褲襠邊,莫不有人當真以為他是狗肏死的。」隊長一面形容一面說,不由得為過去事捧起腹來。

會長雖別有心事,卻裝作滿有興緻的神氣,隨聲附和打哈哈。

隊長又說:「會長,我聽說你買了一船橘子,是不是預備運到武漢去發財?橘子在這裡不值錢,到了武漢可就是寶貝!」

會長笑著說:「那裡發什麼財?我看今年我們這裡鄉下橘子格外好,跟蘿蔔溪姓滕的打商量,勻了半船,趁順水船帶下去送親戚朋友濕濕口!這東西呂家坪要多少有多少,不值錢的,帶下去恐怕也不值錢吧。」

隊長說:「可不是!橘子這東西值多少錢,有多少賺頭?有件事我正要同你說說,蘿蔔溪姓滕的聽說是你乾親家,有幾個錢,頸板硬硬的像個水牛一樣。人太不識相,惹我生氣!我上回也想送點禮給下河朋友,想不出送什麼好。連上師爺說蘿蔔溪橘子好,因此特意到那裡去看看,辦個交涉,要他賣一船橘子把我。現錢買現貨,公平交易。誰知老傢伙要理不理,好像我是要搶他橘子神氣。先問我要多少,告他一船,又說大船、小船得明白,不明白不好下橘子。告他大船小船總之要一船,一百石三百石價錢照算。又說不用買,我派人送十挑來吧。還當我姓宋的是劃干龍船的,只圖打發我出門了事。惹得我生了氣,就告他:『姓滕的,放清楚些!你不賣橘子吧,好,我明天派人來砍了你的樹,你到南京告我去。』會長,你是個明白人,為我評評理,天下那有這種不講理的人,人都說軍隊欺人,想不到我這個老軍務還得受土老老的氣!」

隊長說的正是會長要說的,既自己先提起這問題,就順貓貓毛理了一理:「隊長,這是鄉愚無知,你不要多心,不必在意!我這乾親家上了年紀,耳朵有點背,吃生米飯長大的,話說得生硬,得罪了隊長,自己還不明白!這人真像你說的頸板硬硬的,人可是個好人。腸子筆直,不會轉彎。」

隊長說:「不相信,你們這地方人都差不多——會長除你在外——剩下這些人,找了幾個錢,有點小勢力,成了土豪,動不動就說凡事有個理字,用理壓人。可是對我們武裝同志,就真不大講理了。以為我們是外來人,不敢怎麼樣。這種土豪劣紳,也是在這個小地方能夠聽他稱王作霸,若到……不打倒才怪!什麼理?蚌殼李,珍珠李,酸得多久!……」

會長聽過這種不三不四的議論後,依然和顏悅色:「大人不見小人過,我知道你說的是笑話。鄉下人懂什麼理不理?那有資格做土豪,來讓隊長打倒他?姓滕的已明白他的過錯了,話說得不大接榫,得罪了隊長,所以特意要我來這裡說句好話。他怕隊長一時氣惱,當真派人去砍橘子樹。那地方把橘子樹一砍,可不當真就只好種蘿蔔了嗎?我和他說:『親家,這是你的不是。可是不用急,不用怕,隊長是受過高等教育的革命軍人,(說到這裡時兩人都笑笑,笑的意思卻不大相同。)氣量大,宰相肚中好撐船,決不會這樣子摧殘我們地方風水的!我去說一聲看,隊長不看金面看佛面,會一笑置之。』隊長,你不知道,大家都說蘿蔔溪的風水,就全靠那一片橘子樹撐住,共產黨前年過路,不放火燒房子,也虧得是風水好!」

會長見隊長不做聲,先還是裝模作樣的聽下去,神氣正好像是「你說你的,我預定要做的革命行為,你個蘇秦張儀說客說來說去也是無用的!」可是會長提起風水,末後一句話卻觸動了他一點心事,想起夭夭那個黑而俏的後影子,不禁微笑起來。會長不明白就裡,還說:

「隊長看我巴掌大的臉,體恤這個鄉下人,饒了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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