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園主人和一個老水手

辰河是沅水支流,在辰溪縣城北岸和沅水匯流。呂家坪離辰溪縣約一百四十里,算得是辰河中部一個腰站。既然是個小小水碼頭,情形也就和其他碼頭差不多,凡由辰河出口的黔東貨物,桐油、木材、煙草、皮革、白蠟、水銀、和染布製革必不可少的土靛青、五倍子,以及辰河上游兩岸出產的竹,麻,與別的農產物,用船裝運下行,花紗布匹、煤油、自來火、海味、白糖、紙煙、和罐頭洋貨,用船裝運上行,多得把船隻停靠,在這個地方上「複查稅」。既有省中委派來的收稅官吏在此落腳,上下行船隻停泊多,因此村鎮相當大,市面相當繁榮。有幾所規範宏大的榨油坊,每年出貨上萬桶桐油。有幾個收買桐油山貨的庄號,是漢口常德大號口分設的。有十來所祠堂,祠堂中照例金碧輝煌,掛了許多朱漆匾額,還迎面搭個戲台,可供春秋二季族中出份子唱戲。有幾所廟宇,敬奉的是火神,伏波元帥,以及騎虎的財神,外幫商人集會的天后宮,象徵當地人民的希望和理想。有十來家小客棧,和上過捐的「戒煙所」,專為便利跑差趕路人和小商人而準備。地方既是個水碼頭,且照例有一群吃八方的寄食者,近於拿乾薪的額外局員,靠放小借款為生的寡婦,本地出產的大奶子大臀窯姐兒,備有字牌和象棋的茶館……由於一部分閑錢,一部分閑人,以及多數人用之不盡的空閑時間,交互活動,使這小碼頭也就多有了幾分生氣。地方既有財有貨,間或就又駐紮有一百八十名雜牌隊伍,或保安團隊,名為保護治安,事實上卻多近於在此寄食。三八逢場,附近三五十里鄉下人,都趁期來交換有無,攜帶了豬羊牛狗和家禽野獸,石臼和木碓,到場上來尋找主顧。依賴鹽鄉為生的江西、寶慶小商人,且帶了冰糖、青鹽、布匹、紙張、黃絲煙、爆竹、以及其他百凡雜貨,就地搭棚子做生意。到時候走路來的,駕小木船和大毛竹編就的筏子來的,無不集合在一處。布匹花紗因為是人所必需之物,交易照例特別大。耕牛和豬羊與農村經濟不可分,因為本身是一生物,時常叫叫咬咬,作生意時又要嚷嚷罵罵,加上盟神發誓,成交後還得在附近吃食棚子里去喝酒掛紅,交易並且特別熱鬧。飄鄉銀匠和賣針線婦人,更忙亂得可觀。銀匠手氣高的,多當場表演鍍金髮藍手藝,用個小管子吹火焰作鑲嵌細工,攤子前必然圍上百十好奇愛美鄉下女人。此外用「賽諸葛」名稱算命賣卜的,用「紅十字」商標拔牙賣膏藥符水的,無不各有主顧。若當春夏之交,還有開磨坊的人,牽了黑色大叫騾,開油坊的人,牽了火赤色的大黃牯牛,在場坪一角,搭個小小棚子,用布單圍好,竭誠恭候鄉下人牽了家中馬母牛來交合接種。野孩子從布幕間偷瞧西洋景時,鄉保甲多忽然從幕中鑽出,大聲吆喝加以驅逐。當事的主持此事時,竟似乎比大城市「文明結婚」的媒人牧師還謹慎莊嚴。至於辰河中的行船人,自然尤樂於停靠呂家坪。因為說笑話,地名「呂家坪」,水手到了這裡時,上岸去找個把婦人,口對口做點兒小小糊塗事,泄泄火氣,照風俗不犯行船人忌諱。

呂家坪雖儼然一個小商埠,凡事應有盡有,三炮台香煙和荔枝龍眼罐頭,可以買來送禮。但隔河臨近數里,幾個小村落中情形,可就完全不同了。這些地方照例把一切鄉村景象好好保留下來,呂家坪所有,竟彷彿對之毫無影響。人情風俗都簡直不相同。即如橘園中摘橘子時,過路人口渴吃橘子,在村子裡可不必花錢,一到呂家坪鎮上,便是極酸的狗矢柑,雖並不值錢,也有老婦人守在渡口發賣了。

蘿蔔溪是呂家坪附近一個較富足的村子。村中有條小溪,背山十里遠發源,水源在山洞中,由村東流入大河。水路雖不大,因為長年不斷流,水清而急,鄉下人就利用環境,築成一重一重堰壩,將水逐段瀦匯起來,利用水潭蓄魚,利用水力灌田碾米。沿溪上溯有十七重堰壩,十二座碾坊,和當地經濟不無關係。水底下有沙子處全是細碎金屑,所以又名「金沙溪」。三四月間河中楊條魚和鯽魚上子時,半夜裡多由大河逆流匍匐而上,因此溪上游各處堰壩水潭中,多鯽魚和楊條魚,味道異常鮮美。土地肥沃帶沙,出產大蘿蔔,因此地名蘿蔔溪,十分本色。

蘿蔔溪人以種瓜種菜種橘子為業,尤其是橘子出名。村中幾乎每戶人家都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橘園,無地可種的人家,牆邊毛坑旁還總有幾樹橘柚。就中橘園既廣大,家道又殷實,在當地堪稱首屈一指的,應分得數滕長順。在過渡處被人談論的兩姊妹,就是這人家兩個女兒。

滕長順原來同本地許多人一樣,年青時兩手空空的,在人家船上做短程水手,吃水上飯。到後又自己劃小小單桅船,放船來往沅水流域各碼頭,兜攬商貨生意,船下行必裝載一點蔬菜,上行就運零碎雜貨。因為年紀青,手腳靈便,一雙手肯巴,對待主顧又誠實可靠,所以三五年後就發了旺,增大了船隻,擴張了事業。先是作水手,後來掌舵把子,再後來且作了大船主。成家討媳婦時,選中高村一個開糖坊的女兒,帶了一份家當來,人又非常能幹。兩夫婦強健麻利的四隻手不斷的作,積下的錢便越來越多。這個人於是記起兩句老話:「人要落腳,樹要生根」,心想像一把杓老在水面上飄,終不是個長久之計。兩夫婦商量了一陣,又問卜打卦了幾回,結果才決心在蘿蔔溪落腳,買了一塊菜園,一棟房子。當家的依然還在沅水流域弄船,婦人就帶孩子留家裡管理田園、養豬養雞。船向上行,裝貨到洪江時,當家的把船停到辰溪縣,帶個水手趕夜路回家來看看婦人和孩子。到橘園中摘橘子時,就辭去了別的主顧,用自己船隻裝橘子到常德府做買賣,同時且帶家眷下行,看看下面世界。因為橘子庄口整齊,味道甜,熟人又多,所以特別容易出脫,並且得到很好的價錢。一個月回頭時,就裝一船辰河庄號上貨物,把自己一點錢也辦些本地可發落的雜貨,回呂家坪過年。

自從民國以來,二十年中沅水流域不知經過幾十次大小內戰,許多人的水上事業,在內戰時被拉船,封船,派捐,捉伕的結果,事業全毀了。許多油坊字型大小,也在兵匪派捐勒贖各種不幸中,完全破了產。世界既然老在變,這地方自然也不免大有今昔,應了俗話說的,「十年興敗許多人」。從這個潮流中淘洗,這個人卻一面由於氣運,一面由於才能,在種種變故里,把家業維持下來,不特發了家,而且發了人。婦人為他一共養了兩個男孩,三個女孩,到現在,孩子已長大成人,討了媳婦,作了幫手。因此要兩個孩子各駕一條三艙四櫓小鰍魚頭船,在沅水流域繼續他的水上事業,自己便在家中看管田莊。女兒都許了人家,大的已過門,第二第三還留在家中。共有三個孫子,大的已滿六歲,能拿了竹響篙看曬穀簟,趕鴨下河。當家的年紀已五十六歲,一雙手巴了三四十年,常說人老了,骨頭已松不濟事了,要休息休息。可是遇家中碾穀米時,長工和家中人兩手不空閑,一時顧不來,卻必然挑起兩大籮穀子向溪口碾坊跑,走路時行步如飛,不讓年青小夥子佔先。

這個人既於蘿蔔溪安家落業,在村子裡做員外,且因家業,年齡,和為人義道公正處,足稱模範,得人信服,因此本村中有公共事業,常常做個頭行人,居領袖地位。遇有什麼官家事情,如軍隊過路派差辦招待,到呂家坪鄉公所去開會時,且常被推舉作蘿蔔溪代表。又因為認識幾個字,所以懂得一點風水,略明麻衣相法,會幾個草頭藥方,能知道一點時事……,凡此種種,更增加了這個人在當地的重要性。

兩個小夥子,小小的年齡時就跟隨父親在水上漂,一條沅水長河中什麼地方有多少灘險,多少石頭,什麼時候什麼石頭行船頂危險麻煩,都記得清清楚楚。(至於船入辰河後,情形自然更熟習了。)加之父子人緣好,在各商號很得人信用,所以到他們能夠駕船時,「小滕老闆」的船隻,正和老當家的情形一樣,還是頂得稱讚的船隻。

至於幾個女孩子,因為作母親有管教,都健康能勤,做事時手腳十分麻利。終日在田地里太陽下勞作,皮膚都晒成棕紅色。家庭中有大有小,父母弟兄姊妹齊全,因此性格暢旺,為人和善而真誠,歡喜高聲笑樂,不管什麼工作都像是在遊戲,各在一種愉快競爭情形中完成。三個女兒就同三朵花一樣,在陽光雨露中發育開放。較大的一個,十七歲時就嫁給了桐木坪販硃砂的田家作媳婦去了,如今已嫁了四年。第二的現在還只十六歲,許給高村地方一個開油坊的兒子,定下的小夥子出了遠門,無從完婚。第三的只十五歲,上年十月里才許人,小夥子從縣立小學畢業後,轉到省里師範學校去,還要三年方能畢業,結婚縱早也一定要在三年後了。三個女兒中最大的一個會理家,第二個為人忠厚老實,第三個長得最美最嬌。三女兒身個子小小的,腿子長長的,嘴小牙齒白,鼻樑完整勻稱,眉眼秀拔而略帶野性,一個人臉龐手腳特別黑,神氣風度卻是個「黑中俏」。在一家兄弟姊妹中年齡最小,所以名叫夭夭。一家人凡事都對她讓步,但她卻乖巧而謙虛,不佔先稱強。因為心性天真而柔和,所以顯得更動人憐愛,更得人讚美。

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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