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三節

他有些著惱,狠狠喝了聲混賬,「你反了不成!」

國師的威嚴還是很震懾鹿心的,它當即撞了鐵板似的,腿一崴就跪下了。

「看著本座。」他又斥,那隻色厲內荏的鹿抬起頭,怯生生看了他一眼。他虎著臉道,「神宮缺鹿茸,你的角太大了,該鋸了。本座身體不好,需要鹿心血,自己叼只碗來!」

這下嚇破了九色的膽,它倉惶向蓮燈求助,眼裡淚光閃爍。

「還敢不敢插手?」

它搖了搖頭。

「還敢不敢放肆?」

它繼續搖頭。

他指著外面斷喝,「出去!」

它如蒙大赦,飛快跳起來,眨眼就不見了。

救兵中途逃跑了,蓮燈有些悵然,對他的猖狂也更抵觸,裹著袖子道:「這是人家的府邸,國師耀武揚威做給誰看?」

他並不在意她的惡言惡語,嘆了口氣道:「你還記得上年除夕嗎?我帶你吃餺飥,看煙花,如今回憶起來恍如隔世。我常在想,如果那次之後我就放棄計畫,現在一定是另一番光景。很久以前我曾經替自己算過一卦,我有情劫,且難度。你出現後我不敢算,怕應在那個劫上,可惜該來的終究躲不過。」他的語速漸漸慢下來,向她這裡靠了一步,「蓮燈,我們不要再彼此折磨了。我做的那些錯事,任你怎麼罰我,我都認了,只盼能回到從前……」

她避開了他的碰觸,知道理論不出頭緒來,強定了定神說算了,「我也不和你爭辯,以前的事過去就作罷,我原諒你。從今天起你我兩不虧欠,我不怨你,也不恨你。你回你的太上神宮去,繼續安穩當你的國師。不要再來找我,不要干涉我的生活,就算對我最大的補償了,如此可行?」

其實他應該滿足,可他知道自己期盼的遠遠不止這些。她就在他面前,他不敢抱她,不敢親她。她對他已經全然放下了,一個女人一旦不再愛你,細微處都能夠品咂出疏離來。她的心和他漸行漸遠,他驚慌失措,怎麼挽回她?他無計可施,唯有不停糾纏。

她躲避,他便迎難而上,「你對我還有感情,告訴我怎麼能讓你解恨,我全都照做。」

她想讓他走,他為什麼總繞開重點?他牽住她的畫帛,更讓她反感至極,憤怒沖昏頭腦,有一瞬居然起了殺心。她咬牙切齒,「我讓你滾!」

他不為所動,猛地一掣,將她拉進懷裡來。彷彿深埋在沙漠里,乾涸得龜裂的心突然接觸到水源一樣,這種幸福簡直令人發瘋。還是這個味道,蓮燈的味道。他把臉埋進她頸窩裡,可是來不及汲取更多,腹部一陣劇痛。他低頭看,她的碧玉簪子深深扎進來,有血滲出,暈染了衣袍。他感到吃驚,卻並不生氣,只是不敢看,摸索著,用力壓住傷口止血。

她的臉上浮起淡漠的笑,「我說過的,你再不走,我就對你不客氣了。你不是千方百計要補償我嗎,那就去死吧!只有你死,才能平息我的怒氣。」

他勉強笑了笑,「這麼點傷,要不了我的命。你想殺我……」霍地抽出案上金錯刀扔給她,「用這個。」

她的速度極快,一瞬便將刀鋒壓在了他脖頸上,「你不會以為我捨不得殺你吧?」

傷口痛得厲害,肚子上破了個洞,冷風嗖嗖地灌進來。他咬牙支撐住,就算拿性命賭上一回吧,賭她對他不是全然無情的。他略略仰起頭,讓刀鋒壓得更緊實。她離他很近,能感覺到她身上的溫暖。即便有這一刻也足了,他黯然想。淪落至此,實在是始料未及。他如今的感情就像火中取栗,明知道會灼傷自己,也全然不顧了。

「你要殺便殺吧,死在你手裡,我不冤枉。」

她的刀尖又壓緊半分,「果真想死,我就成全你。」

蓮燈覺得自己有些難以自持了,她的性格里有嗜殺的成分,不知源自於哪裡。殺了他,心裡有個聲音在喊,殺了他,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就都煙消雲散了。她緊緊扣住刀把,喉嚨里乾渴得厲害,似乎只有血才能讓她解渴。

他不想掙扎,語氣平淡,「原本我的功力要半年才能恢複,我用了個不太好的辦法,四十日內就做到了。我和你說過,身體回暖三年後大限將至,現在……我只剩三個月了。」他閉上了眼睛,「反正遲早會有一死,你想殺就殺吧!」

她激靈了下,猛地回過神來。三個月……只剩三個月了……他恢複的速度的確不可思議,上次見他時,堪稱弱不禁風,照那個狀態看來,半年是最起碼的。那麼他所謂的不好的辦法,必定是最具破壞性的。

她疑惑地看他,他垂眼凝視她,眸中滿含繾倦的愛意。她怕看見這個,很快調開視線,刀鋒一轉划過他的耳畔,金錯刀刃如秋霜,輕飄飄削下他一縷發來。她收刀退讓,「既然只有三個月了,我何必白擔殺人的罪名!這斷髮算代你受過,今天到此為止,你走或是我走,你任選一樣。」

他灰心喪氣,她這麼絕情,他卻依然不能怪她。

子時到了,又是漫天的焰火,紅一簇綠一簇,照亮窗上的桃花紙。天寒地凍,真逼得她離開這裡,一個姑娘家不安全。他按著傷口點頭,「你留下,我走。」

她聞言轉開身,連看都沒有再看他一眼。他心裡湧起悲涼來,蹣跚著倒退,退到檐下,復回頭望,她嘭地一聲關上了門。

蓮燈靜靜坐著,聽見他的腳步聲漸次遠了,方長出一口氣。

與他對峙,就像打一場生死仗,她必須集中全部的注意力,比做任何事都累。她合起兩手捂住臉,感覺肩頭肌肉突突跳動,略緩了緩,才重新提起勁來。撐身打算回榻上,不經意看到重席上散落的一縷頭髮,她怔了下。剛才明明見他滿頭青絲,怎麼落地就變了顏色?是燭火照得不真切么?她蹲下來仔細查看,伸手想去觸,探了一半又火燒似的縮回來。猶豫再三,還是撿了起來——是了,沒錯,那頭髮托在手裡,全白了。她心頭狠狠撞了下,這麼說來他的衰老在加速,只為快快復原,這麼自殘值得嗎?

她盯著那縷頭髮看了半晌,忽而嘲訕一笑,他詭計多端,誰知道又使了什麼障眼法!思及此,竟覺得又一次被他愚弄了。打開門,揚手扔了出去。

他並未走遠,孤魂野鬼一樣飄蕩,受了傷,仍舊不願意離開。站在黑暗裡看著那屋舍,知道她在裡面,也感到安心。

突然門打開了,他頓時一陣歡喜。也許她只是嘴上厲害,心裡終究舍不下他,開門看他是否走遠,說不定還會追出來。他精神振奮,連痛都忘了,誰知全是他的痴心妄想,她廣袖一揚,像是拋了什麼東西,然後重新折回屋裡。他悄悄上前看,頭髮散落了滿地……他垂袖站著,心一直往下墜,墜進了無底的深淵裡,終於永世不得翻生。

蓮燈對九色的許諾一向很當真,那天被臨淵恐嚇後,它兩天沒有好好吃東西,想是嚇破了鹿膽,精神很萎靡。蓮燈為了討它歡心,特意帶它去了城裡專事養鹿的地方。

鹿苑對鹿來說是個噩夢,這裡的圈養和神宮不一樣,臨淵養鹿是因為喜歡,這裡養鹿全是沖著鹿茸和鹿肉。弱肉強食的世界,本來就是這樣。九色進門的時候有些懼怕,它能嗅到同類死亡的味道,腳下踟躕著,裹足不前。蓮燈發現了,停下問它,「改變心意了嗎?如果不想進去,我們就回家。」

它猶豫著,最後對愛情的嚮往戰勝了恐懼。蓮燈輕輕撫摸它,溫聲道:「挑的時候要仔細些,寧缺毋濫。喜歡哪個你就扯扯我的衣袖,我們帶它回去。」

九色點點頭,隨她進了柵欄里。

鹿奴比手在前面引路,邊走邊回頭看九色,「這麼漂亮的鹿真罕見,娘子養它花了不少心思吧?」

蓮燈打趣,「那是自然的,它極聰明,和尋常的鹿不同,吃喝之外還要請老師講課,聽四書五經。」

鹿奴嘖嘖稱奇,「可惜這裡的鹿沒有那麼好的福氣,雄鹿等角長成了就要鋸。母鹿略大些宰殺取肉,送進大明宮去。」說著引進一條長長的甬道,笑道,「小的從沒見過娘子這樣的,替鹿娶親,聽上去真稀奇。前面的鹿圈裡養了好幾隻漂亮的母鹿,想來鹿公子會喜歡。挑完了我再領下去清洗乾淨,打扮得漂漂亮亮隨鹿公子榮返。」

蓮燈聽得發笑,九色和這裡的鹿相比,當真就如貴公子一樣。自小長在神宮,如今又搬進了齊王府,皇親國戚比她還正宗,一聲鹿公子實在當得起。

他們慢慢往前,拐過一個彎就看見個巨大的鹿場,裡面的鹿是混養,有公有母。因為環境不怎麼好,氣味很熏人。蓮燈掩了掩鼻子,連九色都受不了,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鹿奴開始盡心儘力地介紹,這隻八個月大,那隻剛滿一歲……蓮燈看九色的模樣,似乎興趣缺缺。她轉頭問它,「怎麼了?還不高興嗎?那麼多漂亮的姑娘,一個都不喜歡?」

九色晃晃腦袋,看樣子是要白跑一趟了。蓮燈嘆了口氣,打算帶它離開,走了沒幾步,聽見身後傳來繁雜的腳步聲,是一個雜役牽著一頭母鹿,蠻狠地從圈裡拖拽了出來。那鹿好像知道此去凶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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