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節

話音才落,那兩扇大門打開了,曇奴寒著臉站在門後。原還想說兩句狠話的,但見國師連站立都需要人扶持,想說什麼竟忘了。轉念思量他詭計多端,誰知道是不是裝的,便沒好氣道:「我只能開得院門,她見不見你不敢肯定。不過我有言在先,她如今經不得刺激,如果不願相見,請國師不要逼她。」

他沒有答她的話,失魂落魄邁進來,「我的孩子呢?還在不在?」

曇奴鼻子一酸,轉身領他進後面的院子,遠遠指了指桃花樹下,「在那裡。」

他鬆開左右趔趄著過去,新培的小小墳塋,刺痛他的雙眼。他癱坐下來拿手去挖,挖出個白玉盒子,托在掌心竟不敢開啟。

曇奴掖著袖子走過來,低低道:「她經受的一切,國師可能無法感同身受,但我卻可以。你說自己愛她,其實你愛的只有你自己。如果在乎她,就不該忘了她是女人,需要你時時珍重抬愛著。天下女郎為什麼找郎子?是想有個依靠,能讓自己躲避風雨。可是國師為她做過什麼?用得著的時候哄著她,用不著的時候就讓她自生自滅,她為什麼還要等你?國師會陰陽占卜,沒算到會有今日嗎?」

若換了平時,誰有這麼大的膽子公然指責他?曇奴也做好了與他搏命的準備,可是他抬起眼,慘白的臉色,渙散的眼神,儼然已經不像他了。認真打量她片刻,然後低頭撫摸那玉盒,沾著泥土的手指顫抖著,慢慢將盒子揭開。

不管事先鼓了多少勇氣,真正相見的那一刻還是令他痛不欲生。他的孩子才剛滿三個月,那麼弱小的生命,說沒有就沒有了。他努力看他,分辨他的手腳,手指和腳趾都清晰可見。他仰起頭,感覺眼角有什麼滑落,落進他的領褖。他不知應該怎麼辦,只是望著晦暗的天空喃喃:「她這麼狠心……這麼狠心……」

如果孩子在,可以成為他們之間的紐帶,那麼孩子沒有之後,他們的關係就像風裡的蠟燭,隨時有熄滅的可能。

以前的自己多自信,有漂亮的樣貌,尊貴的身份,可以呼風喚雨,可以左右朝綱。可是現在卻落魄到這種地步,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事事需要依靠別人,然後弄丟了自己心愛的女人和孩子……怎麼會這樣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呆坐了一會兒把盒子蓋起來,放在靠近心臟的部位。他不能再為孩子做什麼了,至少讓他不會冷,感受到阿耶的溫暖。

他踉蹌著站起來,不要他們跟著,自己往後面去。院子是小院,沒有那麼多的屋子,有一間闔著門,門口掛風鈴,應該就是她的卧房吧!

他拄著手杖上前,門是虛掩的。他伸手去推,可是剛觸及又頓下了,他害怕惹她生氣,她現在身體太虛弱,不能動怒。他站住腳,隔門喚她,「蓮燈,我來了。」

蓮燈渾渾噩噩間聽到他的聲音,以為自己在做夢。待略清醒些,才知道是真的,他來了。

「你讓我見一見你,我有些話想和你說。」他近乎哀求地,扒著門上的直欞說,「是我的錯,我來向你賠罪。你還好嗎?我不放心,讓我見見你。」

她略撐起身子,心頭一片慘淡。他終於出現了,可是現在相見還有什麼意義?孩子沒有了,她經歷的痛苦,到這裡算是了結了。就像涅磐之後把心都滌盪了一遍,除了對孩子的惋惜,對他已經感覺不到愛與恨了。她嘆了口氣,「國師請回吧,今後無須再見,再見亦是陌路。」

他的心直往下沉,僵直地站著,不知如何是好。她怨他,他知道。不管她的語氣多淡然,他依然堅信她是愛他的。所以一定要見面,見了面可以把話說明白,他活了這麼多年唯一的一次愛情,不能就這樣結束了。

「你聽我解釋好不好?孩子沒有了我也五內俱焚,可是對我來說現在你才是最要緊的。蓮燈,我是愛你的,即便生死邊緣也沒有動搖過。」他急切道,「那日鬼戰,我受了很重的傷,行動不便,無法向你道別。我以為我會死,沒想到翠微把我帶回了神宮,可惜內力盡失,後來便一直留在九重塔內修養。我不能出去,時時憂心你,只能通過翠微探聽外面的消息。她只告訴我你很好,你有孕,或是受了委屈,全部都瞞著我。我不知道你回了長安,更不知道你來過神宮,否則我就是爬,也會爬出來見你……蓮燈,我很想你,你讓我進去見一見你,就算要我即刻死,我也無憾了。」

他說到最後聲淚俱下,蓮燈能聽出他嗓音里的悲傷,可是木已成舟,說得再多又有什麼用?他和她相愛的過程里,永遠都充滿算計,到最後一刻他依然為不引起定王懷疑,把她獨自留下,讓另一位國師李代桃僵糊弄她。她的滿腔愛意錯付了他人,他就不會擔心,不會難過嗎?既然自己受了重傷不能行動,為什麼不讓靈台郎們來接她?分明是因為他的私慾,記掛著《渡亡經》!她難道沒有吃夠苦,還要繼續選擇相信他嗎?她不想這樣下去了,她肩上的擔子好不容易卸下,再也擔負不起來了。他的生與死,從今以後和她再無關係。她需要新的生活,把一切的不幸通通放下,要像以前一樣,活得兩袖清風。

他苦苦哀求,她不為所動。經過先前一輪疼痛碾壓,精神大大不濟了,乏累得厲害。她不願再聽他說那些,側過身道:「你這一番話把誤會都解開了,我知道你身不由己,我也不怨怪你。可是造成的傷害難以平復,我忘不了,也無法若無其事與你相處。你的話說完了嗎?說完就走吧,我累得很,敷衍不動你了。」

他心裡恐慌起來,為什麼聽不出她的語調有起伏?這樣淡淡的卻可以傷人至深。他極力堅持著,心上還是被划了道口子,逐漸血肉模糊。

這樣不行,隔窗說話見不到人,她漸漸就真的放下了。他壯起膽推那門,「我進來了,無論如何,讓我看看你。」

她知道拒絕也沒用,他實在要見就見吧。這應該是最後的要求了,見過之後兩兩放下,再沒有別的執念了。

她不說話,他心裡終究存著希望。邁進去,見她背對外躺著,那個身形是他熟悉的,還有烏濃的發,玲瓏的耳廓。他艱難地走過去,在她榻前蹲踞下來,「蓮燈……」

她轉過身,疏離的一雙眼睛,看著他的時候不帶任何感情,「你還待如何?」

他愣住了,明明有很多話,見了她卻又無從說起。他只覺得愧疚,自己已經無顏面對她了。她的臉色白得嚇人,都是他害的。他把額頭抵在她的肩上,哽咽著說:「我對不起你,一切都是我的錯。你罵我吧,打我吧!我情願你恨我,不要這樣不理我。」

她微微眯起眼看他,他的模樣狼狽。在她記憶里,他總是光鮮亮麗無可挑剔的,現在披散著頭髮弄得滿身泥,若換了以前她會心疼死,眼下卻連半點不舍都沒有了。他對她來說就像陌生人,不論他怎樣千呼萬喚,她的情緒都是平靜的,掀不起半點波瀾。

她微微往後讓了讓,「你別這樣,莫忘了你的驕傲,不要在我面前低聲下氣,沒有必要。你堅持要見,我起不來身,阻止不了你。既然見過了,那就快走吧!你在我面前,時時提醒我遭受過怎樣的屈辱,叫我愈發的生不如死。」

他說不,固執地找到她的手,讓她撫摸他的臉,顫聲道:「蓮燈,你是我娘子啊,世上哪有娘子要休掉郎君的!我做錯了事,你要打要殺,我沒有一句怨言,只是不能不要我。我對你的感情,自己也無法描述,但我知道我不能沒有你。我原想等身體恢複些就來接你的,沒想到計畫趕不上變化。你看我,我如今這樣,我也恨我自己。」他忽然揚起她的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個耳光,然後像孩子一樣失聲哽咽,「我現在簡直生不如死,我知道你對我失望透了,才會想以此表明心志。我以前確實太自以為是,仗著你愛我胡作非為,現在後悔莫及。求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孩子沒了不要緊,我們可以再生。你想回敦煌,養好身子我們馬上動身。我不要當什麼國師了,把位置還給人家,我們回鳴沙山。即便只有三年,也讓我伴你三年,好不好?」

她厭惡地別開臉,「那麼三年後呢?你死了,我又是孤身一人,又要天天傷心落淚。難道你還沒看明白,你的存在對我來說只意味著痛苦,我已經倦了,不想再糾纏了。」她指著門外說,「你走,現在就走。我不想看見你,一個沒有未來的人同我談感情……」她狠下心一哂,「你也配!」

他怔在那裡,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既尷尬又羞愧。

是啊,他是沒有未來的人,《渡亡經》找不到,他只有死路一條。就算能夠找到,如果師父存了私心,他似乎也不會有復活的希望。一個將死之人乞求愛情,不是他伴著她,分明是在消耗她的青春,她不願意,也是人之常情。但為什麼要在將死前遇到她呢?他有時靜下來回望一生,他對天下人仁慈,他沒有做過任何傷害別人的事,卻唯獨對她殘忍。為了取那半部經書,他險些害了她的性命,又為另半部經,把她一個人扔在十萬大軍里,利用她穩住定王,套定王的話。他想不通自己那時是怎麼考慮的,她只是個十幾歲的姑娘,他那樣肆意地欺凌她。現在好了,到了償還的時候,感情不夠填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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