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四節

長安城內實行宵禁,太上神宮在神禾原,沒有城門關閉的困擾。蓮燈本想先進城和曇奴轉轉匯合的,但因到達時天已經黑了,便沒有耽擱,直奔神禾原而來。

她跑得算加急了,兩天一夜沒合眼,中途換了匹馬,終於在入夜時分抵達了。

遙望太上神宮,一如初見時的輝煌巍峨,各處燈籠高掛,每一個翹角,每一棱屋脊,都讓她感覺熟悉。他在那裡吧?她心裡愈發急切,打馬上了甬道,那馬蹄踏在石板路上,黑夜裡的噠噠聲異常的清晰。她鼓著滿腔的熱情,腦子裡想像和他相見的畫面,想得自己淚流不止。她實在太累了,可能是因為孩子的緣故,近來體力大不如前,能跑完這麼長的路,完全是靠信念在支撐。但願不要再出什麼岔子了,她也經不得這樣的消耗。可是心裡不免又想,如果他當真在神宮,那這麼久不聞不問又算什麼?是不是有了他的決定,打算和她劃清界限了?

不管怎麼樣,先見了人再說。她奮力揮動馬鞭,神禾原地勢高,一路頗費了番力氣。上到宮門前,她從馬背上躍下來,忽覺得肚子一陣抽痛,扶著馬鞍稍歇了會兒才上前敲門。謝天謝地,這回沒有布陣,果然有侲子來應門了,看見是她,叉手作了一揖,請到裡面來,「娘子且少待,小的去通稟長史。」

她道好,總算可以坐下歇一歇了。小心翼翼抱著肚子調息,待小腹的牽痛過去了,方舒了口氣。往外看,殿宇堂皇,花壇里的草木還是上年的樣子……忽然驚覺第一次來神宮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這一年總在路上奔波,回想起來很不可思議,不知究竟是怎麼熬過來的。

倦得厲害,也沒有那麼多的心思感慨了,伏在膝頭有點犯暈。等盧慶,等了半天不見他來。偏過頭看,視線茫然落在一處空地上,檐下燈籠搖曳,照亮了蔥鬱的草木。忽然一個犄角探出來,很威武的分叉和走勢,看樣子是頭成年的雄鹿。她定著眼看,那鹿似乎有點害羞,騰挪得極緩慢。起先是角,然後是鼻子,從陰暗處一點一點走進她的視野,到最後露出全身來,和平常的鹿不同,角尤其大,四肢勻停健壯,長得非常漂亮。

它到了光亮處,隔著窗快速對她搖動尾巴。蓮燈對它沒有印象,神宮裡的鹿太多了,有的很愛湊熱鬧,比如九色……她略怔了下,難道這是九色?她離開長安時它的鹿角才長了幾寸長,這麼久沒見,竟一下子長大了!

她站了起來,「九色?」

它起先很哀怨地望著她,聽到她喚它,頓時有了力量,猛地從外面衝進來,鹿角頂在門框上,咚地一聲響。

蓮燈像遇見老友一樣,居然熱淚盈眶,一下抱住它的脖子,喃喃道:「好九色,這麼快,長成大人了!」不停撫摸它的皮毛,它頤養得好,水頭比她足,觸手很滑溜。她捧住它的臉,同它對了對鼻子,「你怎麼知道我回來了?是從哪裡得了消息嗎?」

九色不會說話,只是眼淚汪汪看著她,看得她很羞愧,囁嚅道:「我們走前也想過來接你的,可是帶上你有諸多不便。你不是駱駝,不能在沙漠里生活,所以把你留在神宮是為你好。」她喜滋滋地拍拍它的腦袋,「以後我們不分開好嗎?你現在真好看,角也長得俊俏。」

它聽明白了,趾高氣揚在她面前轉了兩圈。為了顯示自己很厲害,對準重席上的矮几撞過去,把几面上的橫板撞出了兩個洞。

蓮燈樂意捧它,看了大力拍手,「了不得,犄角大英雄!」

它搖頭擺尾蹭過來,繞著她打轉。蓮燈蹲下抱它,它還和以前一樣,鼻子往她衣領間拱,然後搖搖欲墜,一副要暈倒的樣子。

她不由嗤笑,有其主必有其鹿,九色的脾氣和臨淵很像,一樣愛顯擺,一樣好色。可是想起他,心裡七上八下的,什麼興緻都沒有了。她開始著急,好不容易到了太上神宮,把她干晾在這裡算怎麼回事?不論他在不在,總該有個人給她句準話。

她在地心旋磨,想起來問九色,「國師可在神宮?」

九色愣愣看著她,然後點了點頭。

她心頭撞了下,「當真么?」

它又點點頭,蓮燈頓時五味雜陳,九色是不會騙人的,它說在,那他就一定在。

隱隱聽見廊下有動靜,她回頭看,來的不是盧慶,也不是臨淵,居然是翠微夫人。她沒有進門,立在滴水下同她說話,微微一笑道:「娘子不告而別,叫我師父擔心了,這樣不好。遠走六百里入神宮,可是有事么?」

她知道翠微夫人一向不喜歡她,這次她來見她,似乎不是什麼好兆頭。蓮燈心頭打鼓,依舊行了一禮,「我來找國師,請問他可在神宮?」

翠微說在,「不過早前吩咐過了不見客,不留客,娘子這次是白跑一趟了。」

不見客不留客,這個客說的是她么?失望像煙霧,翻滾著瀰漫上來,填塞滿她的胸腔。她勉強按捺住了,好言道:「我有要事同他說,請夫人萬萬代我通傳。」

翠微笑了笑,「他是什麼人,早就算準你要來,不需別人通傳。你所謂的『要事』,夏官飛鴿傳書里早就說明了……」她的的目光裡帶著憐憫,在她腰腹間轉了轉,「娘子還是太年輕了,其實有些事不必明說,你也應當知道。他是個心懷天下的人,況且又與常人不同,和娘子再投緣,也沒有長相廝守的道理。若他在乎你,就不會將你獨自留在軍中了。家師與娘子的事,他多少也有耳聞,既然選擇沉默,娘子難道不明白意思么?」

蓮燈沒法接受,雖然早有這種預感,真正面對時還是感覺痛徹心扉。她不相信翠微,只是固執追問,「他人在哪裡,我想見他一面。」

翠微的畫帛在夜風裡飛舞,那光潔的頸項細而玲瓏,寒冬臘月里卻顯得異常涼薄。微轉過頭,臉上浮現不耐煩的神氣,嘴角卻依舊微笑著,「娘子不請自來是其一,令家師擔憂是其二,他不願見你也在情理之中。我看娘子還是去蒲州向家師賠罪吧,若實在不願走動,我替娘子在外安排個住所,娘子先安頓下來,一切待家師還朝再從長計議,也無不可。」

蓮燈簡直要笑出來,難道她賣給他們師徒了嗎,要他們來處置她的人生?她退後了兩步,「我現在離開還來得及嗎?」

翠微點頭,「娘子請自便,就算要入城也可以。不過奉勸娘子一句,軍中所有事都不得與外人透露,如果娘子不慎走漏了風聲,恐怕會連累遠在碎葉城的定王世子。」

蓮燈到現在才看清這些人的醜陋面貌,利用完了就踐踏,別人在他們眼裡卑如草芥。不殺你,你就該感恩戴德,來談什麼舊情,簡直是自取其辱。

她心頭空空的,人像失了線的木偶,滿懷憧憬地來,到最後落得這樣下場,她但凡有氣性,就該一頭撞死了。還留在這裡做什麼?長夜漫漫,她無處可去,卻也必須離開。她跌跌撞撞往外走,眼淚模糊視線,轉頭狠狠擦乾。不讓別人看笑話是她唯一能夠為自己做的了,難道離開男人就不能活嗎,別人也許不行,但她能。

她邁出了神宮宮門,夜涼如水,稀薄的濕氣打在臉上,腦子凍豆腐似的。略站了站牽過韁繩準備上馬,聽見侲子疾聲喚九色,她轉頭一瞥,九色竟跟出來了,豪情萬丈地向她刨了刨蹄子。她心頭一陣酸楚,看來鹿比人還要重情義些,她勒定了馬韁問它,「你願意跟著我嗎?」

九色眼神堅定,鹿蹄在青磚地上篤篤敲擊了兩下。她說好,狠狠揚鞭一揮,縱馬躍了出去。

一人一鹿一馬在原野上賓士,沒有任何方向。長安城外不比城內屋舍連雲,跑了很久,不見客棧和廟宇。她又累又餓,加上傷心失望,實在頂不住了,便停下來,找了個背風的高坡歇息。

十二月的長安寒風凜冽,還好沒有下雨雪,就在野外湊合一夜,明天再入城找曇奴和轉轉。她連路拾柴,生了一堆火,掏出餅子在火上煨了煨,略有些暖意便囫圇吃了兩口。心裡難過,沒有胃口,轉頭看看九色,把餅遞了過去,「你要來一口嗎?」

九色很嫌棄,別過臉在草地上轉了兩圈,這個月令漫山遍野的枯草,沒有它果腹的東西。他找見一棵樹,湊合嚼了兩口樹皮,仍舊回她身邊來。看她的模樣可憐,懵懂的鹿心裡也覺得難過。

蓮燈把腰上蹀躞帶卸下來擱在一旁,流連地摸了摸腰刀。這刀是王阿菩給她的,其實金錯刀是種錢幣的名稱,因為那時他們窮困潦倒,就取了個十分拜金的名字。現在阿菩不知在哪裡,若知道她的境況,又是什麼感想?

她抱著膝頭倚在九色身上,「還是你好,坑了我兩次良心發現了,緊要關頭願意伴在我身邊。」抬頭看天上疏朗的星月,長嘆一聲,「好冷啊,今天好冷!」

九色長了四個蹄子,沒辦法擁抱她,只能盡量靠緊一些,讓她取暖。她撫撫它的背毛,小聲說:「他不願意見我,我以後應該怎麼辦?我還拖著一個小的呢,他就不管我了。既然如此,當初為什麼要招惹我,把我害成這樣,真當我是鐵打的嗎?」

九色似懂非懂,在她臉上舔了舔,算是安慰。蓮燈被它舔得一臉唾沫,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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