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二節

他緩聲道:「眼下一盤散沙,世子應該主持大局。萬一將來攻進長安,讓那幾個兄弟佔了先機,他就要步你阿耶的後塵,永遠駐守碎葉城了。」

她回過頭看他,溫潤的眉眼,一如從前。可是總有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定王死後他會把目標放在辰河身上……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照理說他和她極親,她不應該懷疑他的用心,但最近發生的事太多了,她不得不提防。

「我曾經和辰河談起過《渡亡經》,聽他話里話外,對這經書的認識也只限於回迴文獻上的記載。」她小心翼翼道,「不瞞你說,我懷疑我阿耶手裡根本就沒有那半本經書,所以辰河更是全然不知情。他是個讀書人,身體又不好,你讓他到軍中來,萬一有個好歹如何是好?臨淵,我雖有六個阿兄,卻唯有辰河和我最親,請你替我看顧他,別讓他攪進兵戈里來。他們要做皇帝,任他們去做就是了,辰河就留在碎葉城當一城之主吧,他更適合那樣的生活。」她哀聲央求他,「你答應我……答應我。」

她的眉宇間隱隱盤著愁雲,一張臉因連日的操勞,一日小似一日。他略頓了下,最後還是點頭,「好,就依你的意思。」

她高興起來,伸手摟住他的頸項,「你真好。」

她時時有這種親昵的舉動,他起先還排斥,漸漸便習慣了。猶豫地抬起手,思量再三,落在她細細的腰肢上。微低下頭,在她耳廓上蹭了蹭,「我哪裡好呢,其實我一點都不好……」

蓮燈的心頭擰起來,眼裡含著淚,盡量將它逼回去,努力裝得尋常,「你為我保全阿兄,就是對我好。對我好,在我眼裡當然是好人。」

他笑了笑,原來這樣就是好人了,她的要求實在很低。辰河不入軍中,不代表他不能從他那裡打探消息。誰來執掌大軍對他來說無足輕重,反正最後都會落到他手裡。只是她……有時候讓他感到為難。動是動不得的,動了她,會引發不必要的矛盾。可若是留著,無形中有份重壓,一天一天墜下來,快要壓迫到他了。

從她帳里辭出來,漫長的一天總算過去了。看日暮西山,山嶺間的落日顯得格外凄涼。

夏官來回稟:「梓宮都已經安頓好了,先停於王帳內,待開拔時用馬車,對外依舊宣稱定王抱恙。」

他點了點頭,「蔡琰這時候過鄜州了吧?」

夏官應個是,「明天傍晚應當能到蒲州……座上,蔡琰既然不在軍中,定王那幾個兒子難成氣候,座上何不趁機收攏權利?」

他垂眼捋了捋衣袖,「你不懂,支開蔡琰,就是要給這五位小王機會,讓他們瓜分定王舊部。蔡琰老奸巨猾,豈肯受小輩驅使。屆時或反,或自立為王,他帶來的五萬大軍一口氣變成十三萬,做夢都要笑醒了吧!本座也需要有個人頂頭,總不見得讓人說國師帶領大軍殺進長安,那這百年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話還沒說完,不遠處的樹上驚起了滿巢飛鳥。他猛地拂袖劈出一掌,隱藏在樹後的人被擊出兩丈遠,因為只用半成力,且死不了。他走過去查看,一看之下大驚,竟是蓮燈。

她擦了嘴角的血,搖搖晃晃站起來,身上的傷怎敵這無邊的恐慌?她盯住了他的眼睛,「你是誰?」

他有些慌,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追問:「沒傷著你吧?」

她格開他的手,依舊是惡狠狠的一雙眼,「你究竟是誰?蔡琰是你有意支開的,我阿耶的死和你有關!」

他寒了臉,「管好你的嘴,留神禍從口出!」

她上前去,抽刀架在他脖子上,眼裡盈滿了淚,表情卻是鐵一樣的硬,咬牙切齒道:「你這個惡鬼,把我的臨淵弄到哪裡去了?你究竟是誰,說!不說我就殺了你!」

夏官見狀欲來阻攔,被他抬手叫退了。他對她的刀半點也不畏懼,反倒往前一步,含笑道:「你要殺我?狠得下心的話只管動手。」

他是吃准了她捨不得么?如果他當真不是臨淵,她有什麼捨不得?她將金錯刀壓在他的頸子上,刀鋒寒厲,割傷了他的皮肉,「你是不是他,我感覺得出來。我只問你,他現在在哪裡,招過陰兵之後可是受了重傷?老實說,我可以讓你死得痛快些,要是耍花樣,就把你的肉一片片割下來喂狐狸!」她已經沒有了阿耶,不能再沒有愛人了。她心裡的痛苦難以自抑,恨到了極處人顫慄著,有種殺戮的衝動在她四肢百骸奔涌。這樣強烈的慾望,如果不是怕問不出臨淵的行蹤,她早就一刀揮過去了。

他可以感受到她的殺氣,這古怪的丫頭居然有那麼敏銳的洞察力,出乎他的意料。不過區區的一把刀,豈能奈何得了他?他尚有耐性,帶著調侃的味道揶揄她,「以你的修為傷不了我,何必冒這個險呢!蓮燈,這幾日我們乖乖過,耳鬢廝磨過,這些你都忘了?」

她面紅耳赤,狠狠呸了一聲,「我只是一時不察,被你佔了便宜。」

他蹙著眉,依舊是微笑,「你說你愛我的,愛我就這樣拿刀架著我么?好了,脾氣鬧夠了就鬆開吧,聽話。」

如果換了平常,她可能真的會擲了刀跳進他懷裡。可他不是原來的他,她連他的真實身份都不知道,就算長著同樣的臉又如何?

「如果是他,不會忍心讓我這麼難過。你為什麼要殺我阿耶,因為發現他手裡沒有《渡亡經》,還是為了架空權力,讓這十三萬人聽你指派?你究竟有多大的野心,單做國師不能滿足你,你要篡權奪位,是不是?」

他臉色驟變,抬指一彈,刀斷如弦斷。她吃了一驚,下意識要撲殺他,被他扼住了兩手,狠狠反剪在身後。

「你的話太多了,我不殺你,是因為我答應過他。但你若是繼續口不擇言,惹惱了我,我可顧不得那許多了。」他架著她往回走,一直走近他的大帳里。他的帳子離軍營有段路,就算她放聲高呼都沒有用,他低頭在她頸間嗅了嗅,「本座在陰冷的地方待了太久,喜歡你身上的香氣。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你,不過行動恐怕沒有以前那麼自由了,從今日起你就留在我的帳子里,哪裡都不許去。你最好聽話,否則曇奴和辰河的命,我隨時可以派人去取。你也不想看見在乎的人一個一個死絕吧?」他吊起唇角一哂,「我本以為可以隱瞞得再久一點的,不承想終沒能瞞過你。」

至此她是可以確定了,這個人不是臨淵,她的臨淵已經不見了。先前雖有準備的,可是當真面臨,依舊經不住這噩耗。她痛哭失聲,「他呢?他人在哪裡?」

他臉上薄怒漸生,「自顧尚且不暇,有這閑心問他?」言罷將她手臂往上一拖,只聽喀地一響,他將她兩肩的榫頭卸下來,把她扔在了重席上。這樣好,比捆綁來得有用,脫臼了總不能再舞刀弄棒了,就可以做個聽話的好姑娘了。

蓮燈輕輕叫了聲,又痛又驚,卻無能為力。這個人比起臨淵要狠得多,可是他卻和他長了一樣的面孔一樣的身形,那麼他是誰?不用易容就這麼相像,除了開國的國師,恐怕再沒有其他人了。

她嚇出一身冷汗來,可是那位國師已經死了百餘年了,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他究竟是人是鬼?她驚惶地往後挪,一直挪到帳子的邊緣。他偏過頭來看她,如玉的臉龐光輝依舊,在她眼裡卻成了一具白骨。

「怎麼?又有新發現么?」他在她面前蹲下來,伸手在她臉頰上觸了觸,「你不聒噪的時候最可愛。」

她把臉別到了一邊,「我的臨淵在哪裡?」

他霍地站起身,廣袖拂得嘩啦作響,「這世上只有一個臨淵,你問的是誰?」

她答不上來,她不知道他原先的名字,現在想來他們兩個一樣可憐,一個丟了記憶,一個丟了自己。

他似乎很氣憤,站在那裡緩了半天才慢慢冷靜下來。之後便不再管她了,自顧自坐在案前看密函,燈下的眉眼,一個動作一個表情,都有他的影子。

蓮燈兩條手臂不能動,肩頭酸痛得厲害,只能靠在那裡休息。合上眼,腦子裡走馬燈似的,看到的全是以前和他在一起的畫面。現在想起他的矯情和小脾氣,都覺得難以描摹的可愛。但他人呢?是否還在這世上?

她在夢裡抽泣,直到醒過來,這種痛依舊沒能平息。靠著引枕哽咽了很久,大約他也被她鬧得靜不下心了,倒了杯水,走過來喂她。

「其實本座不該留你,留在身邊是個禍害。」他似乎很傷感,長長的眼睫垂下來,蓋住了深邃的眼眸,「可是我卻很喜歡你,因為從來沒人敢同我這樣親近。親吻、擁抱,都是你先發起的,既然彼此都覺得不錯,就這樣下去也沒什麼不好。」

她羞憤難當,「若不是你冒充他,我怎麼會……你簡直不要臉,到現在還在說這些。有本事就與我一戰,卸了我的手臂算什麼英雄!」

他輕輕嘆了口氣,「與你一戰?你確定自己能打得過我嗎?你身上有傷,別再作無謂的反抗了。」

蓮燈心裡掙扎得厲害,想不通為什麼會發展成現在這樣。但她知道不能同他硬碰硬,論拳腳她不是他的對手,如今軍中也沒有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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