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五節

她心裡納悶,很久是多久?離上次中秋賞月也並不算太久,聽他的語氣倒像闊別多年似的。

他回過身來,對她慵懶一笑,「你看今夜月色美不美?」

她聽了抬眼看天,「今天是下弦月,不覺得哪裡美。」

他撐著腰唔了聲,「月有盈虧,別人喜歡滿月,本座倒更喜歡這彎彎一線。」說罷腳下步履蹣跚著,走進自己的大帳里。

她跟進去,看他醉了,打算安頓他睡下。他自己上了矮榻,靠著捲雲紋的榻頭打盹。現在的天氣已經很涼了,這麼歪著會受寒的。她輕聲喚他,「我鋪好了褥子,你睡到褥子里去。」

他微微睜開眼,無意識似的叫她的名字,「蓮燈……」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鼻子有點發酸。他回來這兩日好像在刻意和她保持距離,沒有一句甜言蜜語,也沒有任何暖心的舉動。她都快覺得自己不認識他了,就算突然叫她一聲,她的心也會跟著顫一顫。

她點點頭,替他蓋好被子,輕聲說:「你睡吧,酒醉了最難受,睡醒就好了。」

他抬起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然後慢慢向下游移,落在她的手腕上,「傷都好了嗎?」

她舉起手指向他動了動,「都好了,你別擔心。」然後沉默下來,心裡實在空得難受,彎下腰說,「我想乖乖一下。」

他遲疑了下,「乖乖?」

她開始擔心,覺得他可能失憶了。以前提起乖乖,哪怕相隔十丈遠,也會不顧一切奔過來,現在卻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她受不了這個反差,怨懟地望著他,「你不愛我了?」

他說:「沒有。」

「那為什麼我感覺不到你愛我?」她把他拖起來,撅著嘴說,「乖乖我,乖乖我才信。」

他似乎是不理解乖乖的意思,但見她嘴撅了一寸高,大概明白了,略掙扎了下,方把唇靠過去。

蓮燈閉上眼感覺,僅僅只是唇瓣相貼,他似乎有些畏縮,和以前又是天壤之別。她忽然感覺寒冷,為什麼她覺得他不是他?至少不是原來的他。她心裡一慌,這種莫名其妙的預感就像井噴,壓都壓不住。她就勢捧住他的臉,在臉頰輪廓的邊緣細細撫摸,沒有介面,不是戴了面具。然後把指腹緩慢挪過去,觸他耳後隱藏在頭髮下的那一片皮膚,沒有發現銀針,再正常不過。

越是這樣她越難過,曇奴和她說,男人最在乎的就是女人的身體,如果隨便許了他,他認為一切得來太容易,就學不會珍惜。所以她是太沒把自己當回事,給得過早了,他不在乎她了。

她推開他,神色黯然,「你休息吧,我還有些事要辦……」

她要走,他伸手拉住她,「你怎麼了?」

怎麼了……應該她來問他怎麼了。為什麼分開兩天,他就變得這麼奇怪。還有她聞到他身上的味道,不是她熟悉的,這又是怎麼回事?她勉強挑了下嘴角,「你換熏香了?」

他倏地冷了眉眼,也不應她,就那樣不帶感情地看著她。

她落荒而逃,逃進帳外的夜色里,反而覺得安全了。撫胸站了很久,不知道剛才的問題從何而起,她面對他,有時會覺得害怕,實在太不尋常了。難道他招陰兵的時候被哪個孤魂野鬼奪了軀殼嗎?她知道他沒有易容,可又說不上來的怪異,很多細微的地方與原來不同,只要仔細留意,就可以發現端倪。

她靜靜站了一會兒,心裡開始焦急,怎麼才能喚回他呢,成敗也許就在那半部《渡亡經》上。

她匆匆往定王的大帳走去,十三萬人的營地駐紮下來,前後足有十里遠。火龍在山嶺間蜿蜒,定王的帳子是大軍的中心,眾星拱月似的烘托著,風吹起帳檐的燕飛,簌簌作響。

她打了帳門進去,他剛換下鎧甲準備用飯,看見她笑道:「我正要派人找你,你自己回來了。」直直對面的墊子道,「坐下,同阿耶一起吃飯。」

她順從地跽坐下來,定王揭開盅蓋替她舀了碗米酒,又指著燴魚和羔羊肉道:「行軍在外沒有好的,這個已可稱作美味了。這陣子阿耶知道你辛苦,看著你東奔西跑,我心裡也不好受。女子在軍中,本來就不妥當,我再三的思量,大軍不久後會有一連串惡戰,還是命你二兄送你回碎葉城去,回去有辰河照顧你,不必擔心那惡婦尋你的晦氣……」說罷一笑,「委實是不必擔心的,以你的身手,她也奈何不了你。若你阿娘那時候也像你一樣,可能就沒有後來的這些事了。」

蓮燈嘆了口氣,「阿耶,你同我說說你和阿娘的故事。」

他頓下來,似乎是做了一番調整,才敢面對以前的一切。燭火照亮他的眼眸,他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可是憶往昔,眼裡仍有溫柔的波光。

「我與你阿娘相遇那年,你阿娘十七歲。她的身世很可憐,自小在富戶做奴婢,若不是那戶人家突然遭難,她可能會給傻子做妾。富戶抄家後,她的境遇也還是不好,官奴婢,險些沒入教坊做營妓,後來遇見一名都尉,被他帶回了家。都尉夫人是個妒婦,她的日子很難過,幾次三番要賣她,都尉就將她轉贈給我,成了我的孺人。你阿娘是個溫柔聰明的女郎,她心靈手巧,繡的獅虎像活的一樣。我極愛她,活到二十八歲,第一次知道情滋味。」他笑了笑,笑容里有苦澀,緩緩長出了一口氣,「我是被大曆放棄的人,活在暗無天日的世界裡,你阿娘的出現,讓我看到了光明。可是那時突厥常進犯河西走廊,我奉命出兵攻打,不得不與你阿娘分別。突厥軍是馬背上的軍隊,他們騎術了得,經常擄掠過後就跑得沒了蹤影,我為了追擊他們常常要奔襲千里。後來突厥向大曆稱臣,我才得以回到碎葉城,那時候你母親已經生下你,因為之前的六個都是男孩,你的降生令我欣喜異常。但是突厥人言而無信,那些蠻子,今天說的話,明天就能推翻。他們一旦貧窮,首先想到的就是搶奪,我再次受命出征,和當時的副都護百里濟夾擊突厥,將他們徹底打出了西域三十六國。」

蓮燈托腮聽著,聽得有些傷感,「我只想知道,王妃誣陷我阿娘,你為什麼不肯相信她?」

他低下頭,滿面愁雲,「聚少離多,漸漸就生嫌隙了。況且你阿娘同那個校尉,不能說沒有情。當初也是怕被他夫人殘害,校尉才將她託付給我,沒想到最後……你阿娘反倒死在我手裡。」

所以人生就是如此,誰也不知道踏出的一步是對還是錯。明明相愛的兩個人,會因為一個漏洞百出的挑撥而反目,愛情有時候太脆弱,脆弱得不堪一擊。

蓮燈很少和他交流,也從不知道他的想法,像今天這樣面對面坐著說話是頭一回。也許父女天性吧,心一下子拉得很近。她伏在臂彎上,怏怏問他,「阿耶後悔嗎?」

他的眼圈隱約有些泛紅,很快別過臉去,「現在後悔都是枉然,你阿娘那麼恨我,甚至要你殺了我,我和她的恩怨這輩子解不開,只有等到我死後再去向她賠罪了。」說著頓下來,小心翼翼道,「阿寧,你還恨阿耶么?」

蓮燈仔細想了想,她對恨一向不怎麼敏感,以前錯認為百里都護是她阿耶時,面對那些坑害他的人時,她也感覺不到刻骨的恨。現在對於她阿娘也是,似乎除了同情她的遭遇,就再沒有別的了。

她沒有說恨還是不恨,「我想不起以前的事,同我阿娘如何相依為命也忘記了。」

王妃派出的人在她面前殺了她母親,她必定是受了刺激,下意識的迴避吧!定王點了點頭,神情很愧怍,「我對不起你們母女,待將來阿耶大功告成,會給你最好的,彌補你曾經所受的苦。」

她寥寥應了聲,牽袖給他布菜,一面道:「國師上次招陰兵的事,阿耶還記得吧?我曾經聽世子提起《渡亡經》的傳說,是不是只要有這經文就能辦到?阿耶那半卷經文在哪裡?讓阿寧看一看。」

定王抿了口酒推諉:「不過是個傳說罷了,當得什麼真。國師招陰兵,那是因為他能與天地合一,和《渡亡經》沒什麼相干。」

她裝作不快,悶聲道:「阿耶可是不放心我,所以不肯給我看?」

定王凝眉道:「莫胡說,你是我的骨肉,我哪裡不放心你?」

「那你將經書拿給我看看,不讓我看就是信不過我。」她開始耍懶,坐在席墊上直蹬腿,「阿耶,給我看看,只看一眼,經書又不會缺個角……阿耶……」

她那句阿耶叫得震心,定王看她滿地打滾哭笑不得,「你這孩子這麼大了,不怕丟人么?不是阿耶不讓你看,是因為此物關係重大,不能輕易示人。況且東西不在阿耶身上,你要看,我當真拿不出來。」

她依舊不依不饒,「這麼要緊的東西,阿耶怎麼會放在別處?可見是騙我,不肯給我看。」

定王被她鬧的腦子都要炸了,不堪其擾,只得告訴她,「當真不在這裡,誰會把籌碼整天背在身上?我找了個安全的地方存放,待我入主長安,一定信守承諾將經文交給國師。你就別再探了,你心裡只在乎他,就沒有我這阿耶一席之地?你身上流著我的血,我才是你最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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