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二節

她停下來,調整一下呼吸。睜開眼睛看,邊上多了個人,身形如竹,翩翩的羅衣在晚風裡招展。

她有點尷尬,自嘲地問:「我唱得好聽嗎?」

他這次沒有奉承她,只是說:「你不高興了。」

有什麼可高興的嗎?她低頭說對,「我一點都不高興。」

他想了想,伸出手把她拉進懷裡,「我帶你去碎葉城的最高處看月亮,要是怕跌下去,就抱緊本座。」

大概是出於本能,她想都沒想就摟住他的脖子,他得意地笑了笑,一下躍進了深深的夜裡。

太上神宮的人都有這樣的本事,在空中移動,如履平地。她聽見耳邊風聲大作,把兩手扣得更緊一些。他把她帶到護國寺,護國寺的金光塔在碎葉城矗立了三百年,塔有八角十三層,高聳入雲。頂上那片屋脊寬大,足夠他們落腳了。她仰頭看,月亮近得觸手可及。她含笑探指描摹它的輪廓,似乎不懼腳下深淵,往前一步,要不是他拉住,可能已經栽下去了。

他扣著她的手肘,嘆了口氣,「蓮燈,我們好好說說話吧!」

她遲遲望他,他扶她坐下,手卻沒有鬆開,與她十指相扣,「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讓你高興起來,如果恢複你的記憶可以,我現在就能為你做。可是你的童年除了凄苦還是凄苦,不讓你再回憶一遍是為你好。」

她沒有應他,想了半天方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怎樣才能高興,也許乾脆把所有一切忘記,忘記長安之行,忘記阿菩、曇奴、轉轉,還有你……」

月色下的眉眼迷濛,暈染著輕淺的藍,他沒有等她說完就截住了她的話,「我真的傷害你那麼深,深到讓你想忘了我嗎?我知道自己有時候冷血,那是因為從小就常被告誡七情六慾不能動,久而久之,連我自己都以為生來缺乏了。我師父同我說過,輔佐君王者不可偏私偏愛。如果你的感情強烈到駕馭不住,索性捨棄它。我記得我五歲那年,因為寂寞養過兩隻兔子,吃睡都帶著,連練功都要看見它們,令師父很厭棄。有一天師父給我授課,講大道無情。命人把那兩隻兔子帶來,告訴我兩者只能留其一,要我做選擇。我看著那兩隻兔子,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可是師父逼得很緊,我走投無路,最後把兩隻都殺了。因為沒有選擇就不會有痛苦,沒有七情六慾,就沒有人能傷害我。」他說完,轉過頭對她輕輕一笑,「我有時很難控制自己的思想,假如需要取捨,往往情願一毀了之。可是遇見你……我有好幾次陷入兩難,我嘗試用以前的方式解決,但很快後悔,我做不到。」他細細撫摸她的手,放在唇上親吻,「蓮燈,你不要忘記我,我一個人在世上活了這麼久,很孤單。你陪我好嗎,不用太久了,就到我死的那一天。」

蓮燈心裡沉甸甸的,可是聽到最後忍不住翻白眼,「我的壽命長不過你,恐怕沒法陪你到最後。」

他說不是,把自己的手貼在她臉頰上,「你感覺到了嗎,我變得越來越暖和。」

她點點頭,「因為你開始有人情味了?」

他輕輕一笑,收回手仰身倒下,將兩臂枕在腦後,茫然看著天上的星月說:「我師父也是純陽血,將死的前三年身體開始回暖。」

她倒吸了口涼氣,難怪他說三年後把解藥給她,原來是大限將至了。她心慌意亂,憤然道:「明知自己要死了還來招惹我幹什麼,讓我一輩子活在遺憾里嗎?所以我說你自私,真是一點不錯。你死前可以替我把有關你的記憶全抹掉嗎?讓我安安心心嫁給別人,放舟說過要娶我的……」她絮絮說了很多,知道他沒那麼容易死,可是心頭突地驟痛,痛得她渾身起栗,痛得五臟六腑揪作一團。她掩面嚎啕,「怎麼辦……我情願你活著噁心我,也不要你死。」

死亡對他來說不是多可怕,倒是她,放聲一哭,有種讓人「垂死病中驚坐起」的巨大能量。他忙來安慰她,「不要哭了,別嚇著月中人。」

她沒有那麼好的閑情管什麼月中人,她只知道眼前人命不久矣了。她驚恐,冷汗淋漓地抓緊了他,「你有《渡亡經》,可以起死回生。」

他勉強點了點頭,沒有告訴她,世上除了他,很難有其他人能令經文發揮作用。當初從回回墓里出來就試過,因為只有半卷經,耗費了他不少內力才成功,換了別人,誰有百年修為?

她似乎放心了,長長鬆了口氣,順勢棲過來,摟住他的脖頸說:「我真害怕,就怕你會死。原本還很怨你利用我找《渡亡經》,現在都看開了,我知道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比你活著更重要。」言罷就著月色看他,「你會不會變得很老?」

他臉上神情尷尬,「我不會老,即便到死也不會老。」見她滿臉好奇,吶吶道,「你是想問我多大年紀吧?」

「不、不……」她忙擺手,「你在我眼裡永遠二十四歲,這個年紀正好。要是說你已經一百開外了,我怕自己受不了。」

他苦笑了下,「其實我究竟幾歲,自己也說不上來。我師父六十歲助太祖建立大曆,做了四十年國師就辭世了……」

蓮燈驚愕不已,現在才知道他是第二代臨淵,他做國師的年月比他師父長很多……其餘的不敢想,想多了會做惡夢,寧願什麼都不知道。

「那你原本的名字呢?」

他眼神茫然,「太久了,已經記不清了。」

也罷,記不清就不想了。蓮燈冷靜下來,又覺得他有些可憐,活了一把年紀,其實不懂自己存在的價值。不過現在於她來說,倒是有別樣的意義。不管他以前做了怎樣難以寬宥的事,只要還知道回頭,年紀大了追不上她的腳步,她可以停下等他。

他終究怕屋脊挫傷了她,「示範」不多時便停了下來。蓮燈蒙蒙的,像個傻瓜,「我們這樣是不是已經算成親了?」

「還差一點,不過基本算是了。」他笑了笑,在自己臉上狠狠捋了一把。到底他還憂慮三年後的生死,如果現在動了她,萬一屆時他回不來,對她的傷害實在太大。剛才的事就像充滿好奇的孩子勇敢做了一回嘗試,他知道會有更蝕骨的況味,但是冷靜下來就應該適可而止,畢竟不是衝動的少年人,有很多事他還是有顧忌的。

他過來抱她,讓她打橫坐在他腿上。仰頭望,月正當空,「剛才的事讓老天看到了。」

她羞怯地往他懷裡鑽了鑽,「看見也沒什麼,反正以後會永遠在一起。但願有一天我們能做真正的夫妻,我要在人前叫你的名字,放大嗓門喊臨淵,震動整條街。」

他吃吃笑著,親她的額頭和鼻尖,不知怎麼心裡隱隱酸楚,調整了下情緒方道:「我也有願望,人前不做你的面首,要做正牌郎君。有人再敢和你相親我就打他,然後說這是我的夫人,我的婆娘。」

設想都不算文雅,但心底卻開出花來。彷彿看見十里長安街上金幄車搖曳而至,錦衣玉帶的他含笑在門前接應,探出手,握住她的指尖,扶她下車來。

她撥了撥他的耳垂,「我再不同別人相親了,這樣做對不起你,讓你生氣了。」

他怨懟地看她一眼,「你知道就好,不能因為我的忠貞不二,你就敢放大膽子不停打擊我。做人要講良心。」

她訕笑了下,「記住了,下不為例。到時候我和你們一同開拔,你到哪裡我就到哪裡,在你眼皮子底下,你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他卻訝然,「你要隨軍?」

她說是,「你在軍中我不放心,要就近看顧你。」

他失笑,「有什麼可不放心的,倒是你在才會讓我分心。這樣吧,我讓夏官先護送你回長安,找個地方安頓下來,等我回來之後再一起收復失地。」

她卻犟得很,固執己見,就算他的話也未必願意聽,虎著臉道:「你把我支開一定是有別的打算,臨淵,我們之間再經不得波折了,你知道的。」

他窒了下,然後點頭,「我知道。既然你堅持,我也不強迫你。但是軍中奔襲,比單槍匹馬過河西走廊要艱苦得多,你覺得自己能耐住么?」

她這個人什麼都怕,就是不怕吃苦。她活了這麼大,只有當上郡主的這兩天能稱得上過了好日子,其餘不是半飢半飽著,就是顛沛流離著。她大而化之一揮手,「沒關係,我還有你。你這麼會享受的人,怎麼會虧待了自己?有你的大傘,總有我遮蔭的地方,莫非你不願意同我分享?」

他想了想,倒也是,他現在寧可短了自己,也不會讓她在日常的生活上再受半點委屈。算是談攏了,便也沒有什麼可爭執的了。他撫撫她的發,「既然如此就跟著我吧,戰局上的事不要過問,先學著做我夫人。」

她咧著嘴笑了笑,她也不想軍中有什麼變故,她隨軍,說實話就是為了得個安心。

今夜是中秋,碎葉城裡很熱鬧,到處有花燈和載歌載舞的人群。他們坐在塔頂遠眺,從這裡能看到很遠的地方。碎葉城以東是一片廣袤的荒漠,漠上人煙稀少,疏疏落落的幾盞燈火,渺渺的,像戈壁灘上的碎石偶爾折射出的一點微茫。

她抱著他的一條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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