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三節

他聽她這麼稱呼,抬起了一道眉目表示不屑。蓮燈的本意是想奉承,沒想到熱臉貼了冷屁股,頓時訕訕的。還好他算容情,垂眼打量她一下道:「傷還沒好就跑出來,你的筋骨真夠硬的。」

她立刻唉聲嘆氣起來,「我有急事見國師,顧不得自己的傷。」

他面無表情地扔了句「進來」,回身往閣里去了。

蓮燈忙褪了鞋上台階,國師留宿的地方和別處不同,春意乍暖時他這裡就已經有了夏天的氣息。細竹編成的垂簾遮住半邊廊檐,底下有及膝的雕花欄杆,所以外面看廊內只露窄窄的一道,人在檐下行走,有種心安理得的感覺。

她跟在他身後,國師身量很高,穿起寬鬆的衣裳尤為流麗。人在前面走,身上淡淡的幽香隨衣襟款擺送到後面來。蓮燈小心翼翼跟著,背上有隱痛也不敢說,隨他進了室內,他指了指重席叫她坐,自己又舒舒服服躺在了矮榻上。

這種處境有點尷尬,一座一躺不太合規矩。看看日頭將近辰時了,蓮燈小聲道:「國師還不起床么?」

他閉著眼睛嗯了聲,美人高卧,姿態慵懶,頓了會兒道:「你來做什麼?」

她往前挪了半步,迂迴道:「國師知道我們搬出雲頭觀了么?」

他嘆了口氣,「搬就搬吧,聽天由命。」

語氣算不上生氣,但也絕對不熱情。要是像前幾次那樣小肚雞腸找她鬧,她反而覺得好開口,可如今這姿態,叫她怎麼好意思提血的事呢!

她躑躅起來,他半晌未等到她說話,側躺過來看她,「身上的傷怎麼樣了?」

她馬上復活了,興高采烈道:「好了很多,還有一點痛,但是忍得住。」

他點了點頭,用很尋常的聲調說:「讓本座看看。」

她就知道會是這樣,奇怪竟也不覺得不好意思,彷彿在他面前袒露是天經地義的。解開了半臂褪下內衫,把頭髮撩到胸前來,誠心誠意地請他觀看,「曇奴說邊上已經消腫了,我想再休息兩天應該就會好的。」

國師本以為她會扭捏一下,誰知竟沒有,還是大漠的姑娘豪爽,該識大體的時候絕不積糊。國師起先支著身子,那白花花的背脊送到他面前時,他不自覺地坐了起來。仔細看,比起昨天是好了一些,但畢竟是刀砍的,傷口依舊觸目驚心。她究竟有多強的忍耐力,才認為休息兩天就可痊癒?帶著傷四處顛躓,別說是個女人,就是個男人也挺不住。

他蹙起眉,伸手在切口邊緣摁了摁,「怎麼樣?痛嗎?」

她微微縮了下,「不痛。」

不痛為什麼要躲?國師很好奇,復在略遠的地方點了點,「這樣呢?」

蓮燈紅了臉,「那裡又沒有傷,當然不會痛。」

國師的心裡有點亂,年輕的脊背白凈纖細,這樣美麗的底子,連刀傷都顯得不那麼猙獰了。他好像喜歡上指尖那片細膩的觸感,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和手,魔爪再次伸將過去,這次比較誇張,整個手掌覆在了她的肩胛上。她悸慄栗打了個顫,他故作鎮定地問:「這下子痛了?」

蓮燈這回不打算上當了,往前狠狠一讓,迅速穿回了衣裳。

他的手懸在那裡進退不得,表情不太滿意,蓮燈忙道:「我沒有誤會國師趁機揩油,不過覺得國師的手太冷,我有點經受不住。」她咧嘴笑了笑,「國師看我傷勢如何?」

他心不在焉地頷首,兩個人互覷一眼,很快調開了視線。

說難堪,其實有一點,蓮燈彷徨無措,國師莫名懊惱。索性不看對方,心裡慢慢安定下來。陽光從竹簾的間隙里擠進室內,在地板上投下斑斑駁駁的光帶,這一刻彼此沉默,反而凸顯出歲月靜好來。

還是蓮燈先開口,總不能因為不好意思就忘了來時的初衷,於是問:「國師那晚和我說過的話還算不算數?」

他一時茫茫然,想不起來自己曾經答應過她什麼了,長長呃了聲道:「本座要再斟酌。」

她有些急,「國師親口答應的。」

他儘可能的回憶,實在理不出頭緒,滿腦子都是她說的什麼乖乖不乖乖。難道她是指這個么?應該沒有錯吧!國師心頭小鹿亂撞,抬眼看著屋脊,口乾舌燥地舔了舔唇,「可是本座……還沒漱口呢!」

蓮燈沒弄明白他話里的意思,膝行了兩步道:「這件事一直在我心上,我知道自己失禮得很,但委實是沒有辦法。」

國師心底開出一簇小小的花,面上卻要裝得一本正經,「本座覺得……也不算失禮,畢竟是本座先提起的嘛。」

蓮燈幾乎感激涕零,沒想到這次居然會這麼順利,國師願意相幫,回頭那位宿主也要好好感激。她盤算著應該如何報答人家,等風聲過後想辦法送些滋補的東西請國師轉交,這次因為局勢危險,只得再厚一回臉皮了。她躬著腰道:「那麼……國師看什麼時候合適呢?」

國師沒有說話,一手壓住交領,微微低下頭,看她的眼神竟有些……嬌羞。

國師離她不遠,也許就是低頭與仰頭的距離。蓮燈的心思很單純,沒有國師那麼多彎彎繞。她很感激地對他笑了笑,「來的路上我心裡沒底,怕國師會拒絕,我也想了很多應對的方法,現在看來是小人之心了。國師要換衣裳么?我來伺候你。」

他頓了一下,「為什麼要換衣裳?直接來就可以了……」

她眨著大眼睛哦了一聲:「這樣也好。」

國師微微笑著,唇角勾出綺麗的弧度,連嗓音都變得多情起來,曼聲道:「本座從來沒有試過,這次便宜你了。先說好,只一下,不可貪戀。」

蓮燈把別的都忽略了,單那句「只一下」聽得清清楚楚。心裡很彷徨,囁嚅道:「我也覺得自己有點貪得無厭,可如今騎虎難下,實在是沒有其他辦法可想……還要請國師見諒,這次恐怕不是最後一次,少說要兩年……」

國師心裡一驚,兩年,和他設想的大相徑庭。時間似乎有點過長了,不過偶爾一次,他應該能夠承受的。他做好了準備,笑得愈發靦腆了,往前微微湊了點,一手搭在她的肩頭上,「本座也不是那麼不好通融的人,話說明白了,一切都好商量。」

蓮燈瞥了瞥那隻修長潔白的手,國師忽然這樣和顏悅色讓人受寵若驚,她笑道:「我就知道國師是好人,等曇奴痊癒了,請國師一定告知那位恩人是誰,我和曇奴去給他磕頭,謝謝他的救命之恩。」

這下子國師臉上的笑容像暴雪後來不及凋謝的花,定格在那裡,變得僵而頹敗。鬧了這半天,她是討血來了,根本沒有要乖乖的意思!

國師拂袖而起,氣急敗壞地指著她,「百里蓮燈,你不要欺人太甚!」

蓮燈嚇懵了,不明白怎麼就風雲突變了。她哆哆嗦嗦站了起來,「國師,我從來不敢對你不敬。明明是你首肯的事,我知道自己很讓人不耐煩,可是……可是……」

「你來找我究竟是為什麼?」國師打斷她的話,簡直有點孩子吵架的架勢了,橫眉怒目道,「有話不能說清嗎?吞吞吐吐會對別人造成多大傷害你懂不懂?」

蓮燈傻張著嘴,國師這麼聰明的人,沒有想到她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嗎?難道是想岔了嗎?她是為純陽血而來,他以為什麼?

「上次國師替我討血是在一個月之前,我回去後把血吊在井裡,曇奴喝一點取一點,前兩天已經用完了,迫不得已來找國師……」她困難地吞咽了下道,「除夕那晚國師同我一起吃餺飥看煙花,那時候國師說了,願意再替我討一回……」她戰戰兢兢將別在腰後的銀瓶托在手裡,「我把瓶子都帶來了。」

國師直覺喉頭一甜,險些噴出血來。他低頭看了看瓶子,她以為這是坊間沽酒,還帶上器皿了?他那麼寶貴的血,她說要就要,考慮過他的感受嗎?

他氣得說不出話,她卻還在裝傻,看他臉色慘白很擔心,喃喃道:「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還是國師哪裡誤會了,說出來大家好商量。」

說出來?這種丟臉的事怎麼說出來?國師撐著矮桌閉上眼,壓了壓手道:「你別聒噪,讓本座冷靜一下。」

蓮燈看他氣得不輕不敢多言,老老實實在邊上跽坐著,等了約摸一盞茶工夫他的臉色才緩和下來,心平氣和看著她道:「天氣越來越暖和了。」蓮燈獃滯地點點頭,他嘆了口氣,「血存放不了那麼久。接下來你打算每七天來要一次,要夠兩年嗎?」

她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的確有點不切實際,兩年里有多少個七天,要在一個不相干的人身上添多少道傷痕?她心裡也很愧疚,可是不這麼做曇奴會死的,她不能眼睜睜看著朋友殞命。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