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三節

有時轉轉覺得她很可憐,沒有父母的孤女,失怙的過程又那麼慘烈,她有滿心的恨,一點都不怨她。可有的時候她又覺得她一點都不需要別人同情,她有很強大的內心,強大到令人望而生畏。做一件事帶著情緒化,往往會辦砸。反倒是像她這樣,心無旁騖地前進,就可以辦得妥善圓滿。

那幾個人嘴裡鋤奸的相公終於被打探清了,正是謝三娘事先提供的名單。蓮燈下了決心,那幾個名字像摩崖石刻一樣鑿在她腦子裡,她執壺又敬一圈酒,卻行退出了青帳。

帳中暾暾的酒氣醺人慾醉,帳外天高月小,空氣清冽。她走到一株桃樹下摘了障面,里坊很熱鬧,絲竹伴著調笑,不單擷彩苑,整個北里都蒸騰在紫醉金迷里。轉轉從裡面追出來,笑嘻嘻道:「你看,一點都沒錯吧?其實當年的案子沒有人認為裡面有冤屈,所以經辦的官員也用不著隱瞞,略加打聽就全出來了。我原本以為有十個八個呢,沒想到只有三個。你這麼俊的功夫,一定像砍瓜切菜一樣,把他們全收拾了。」

蓮燈的思維和她不在一條線上,「我要先弄清他們的長相,摸清他們的行蹤。接下來的事不必你參與,你在雲頭觀里照顧曇奴,我一個人能夠解決。」

轉轉知道她是怕連累她們,可是三個人相依為命,她不放心她們,她們也放心不下她。她摟了她的胳膊說:「北里我熟,只要他們到這裡來,我都可以為你安排。」

蓮燈攜她往外走,笑了笑道:「就因為你都熟,我才不要你出面。你替我照看好曇奴,弗居這次的葯似乎比先前的有用些,再看看情況吧,實在不行我想辦法進太史局,弄到藥引子,好給曇奴去病根。」

說到太史局,轉轉就想起放舟來,含羞帶怯地拿肩拱了她一下,「可以請春官幫忙嘛,司天監不就隸屬於太史局么。我上次托你替我打聽的消息,打聽得怎麼樣了?」

蓮燈嘴角一抽,長長呃了聲,「春官的名字叫放舟,二十五六歲年紀,幼時受國師收留,沒有親人,也沒有妻房。」

轉轉撫掌道甚好,「也就是說他孑然一身,無牽無掛。我最喜歡這樣的,和我們是一類人,沒有三姑六婆,將來也少好些麻煩。」一邊說一邊搡她,「你同他提我了么?他對我印象怎麼樣?」

蓮燈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她,放舟的話有幾分真假暫且不能確定,他說和她有婚約,叫她怎麼同轉轉交代?她想起這個就難受,什麼狗腳婚約,無媒無憑的,做不得准。可是轉轉跟前她還是得提醒一下,「人心隔肚皮,光是長得俊不頂用。據我看春官心眼太多,不好應付,你若真對他有意,將來得了機會好好觀察,然後再做定奪。至於他對你的印象……儘是東拉西扯,沒聽出什麼端倪。」

轉轉悵然若失,「可見是個不為美色所惑的人啊!」好感又進一層。

蓮燈落荒而逃,再也沒敢同她繼續這個話題。

次日她開始打探那位諫議大夫的一切,從住宅到平時活動的場所,甚至多從哪條路上經過都在掌握之中。連著跟上三天,終於等到個好機會,張家娘子要往蒲州省親,張不疑送出城,帶的人不多,兩三個僕從,很容易解決。她挨在胡姬酒家的幌子後面暗暗咬牙,城中動手怕落人眼,還是跟到城外再行事更穩妥些。

平頭輦往這裡來了,她背過身避讓開,正要提起厚氈蒙臉,不防一道人影遮擋住了陽光。她抬眼往上看,高坐馬上的將軍背後霞光萬丈,見了她一笑,「人生何處不相逢啊,這不是太上神宮的貴客么!」

蓮燈怔了下,不知他留意她多久了,不過看樣子並未起疑,否則不會這時候來同她搭訕。她對他沒有好感,他要尋釁倒沒什麼,可惜害她錯過了好契機。她拿餘光瞥了街頭一眼,車輦越走越遠,且不管能不能儘快打發他,既然被他撞上,張不疑暫且是動不得了。她有些懊喪,但不能發作,只得裝作巧遇,拱手叫了聲將軍。

蕭朝都四下打量,「上次同我交手的不在么?還有那個龜茲娘子呢?怎麼只有你一人?」

蓮燈應得很含糊,「的確只有我一人。將軍找她們有事么?過所已經辦好了,難道有哪裡出了差池?」

他微微一笑,「倒也沒什麼事,上次神宮一別,曇奴說要與我再切磋的,我等了很久,沒見她到北衙來尋我。現在遇上娘子,便向娘子打聽打聽,她人在哪裡,約定是否算數?」

原來還惦記著那天的事,曇奴出手狠了些,剛開始勝他半招,就讓他耿耿於懷到今天。看來大人物的官威是有了,氣量卻都小得可以,這位雲麾將軍是這樣,太上神宮裡的國師也是這樣。

她說對不住,「曇奴近來身子不好,恐怕不能赴將軍的約了。等她痊癒了吧,或是將軍著急,我代她向將軍討教也可以。」

他聽後眨了眨眼,西域來的女郎真不簡單,一個個彪悍得叫人咋舌,打架這種事也可以代勞。不過他的本意倒並不在這上頭,勒定馬韁只管問:「她身子不好?染了風寒?請郎中沒有?」

蓮燈點了點頭,「多謝將軍關心,已經看過大夫了,我就是出來替她抓藥的。」

他坐在馬上半晌未語,隔了一會兒才道:「原以為能同她再戰,可惜了。娘子剛才說她這程子一直病著么?要是郎中不濟,我派個人過去給她診脈吧。」

蓮燈眯眼往上看,這份熱心來得沒道理。不過她要進太史局查卷宗,偷偷潛進去怕會遇上那些靈台郎,如果能夠仗著他的身份走走人情,那事情就好辦了。可是後面她要做的事避他惟恐不及,要不要和他扯上關係,還得再斟酌。

她復向他作揖,「將軍的好意心領了,現在這位郎中的醫術精湛,就算換人也未必管用。不瞞將軍,曇奴病得很重,試了很多葯都不見起色,我心裡急得厲害。方子上的幾味葯大多配上了,只差最後一味,這幾日一直在尋訪,可惜遍尋不得。」

他哦了聲,「是什麼葯,說不定本將能幫上忙。」

緣從何處起,說不清楚,會有各種千奇百怪的由頭。蕭朝都和曇奴是靠打出來,有種感情叫英雄惜英雄,他們之間就是這樣。蓮燈看得出他有心幫忙,但是不確定說出純陽血會不會引發他的懷疑,便搪塞道:「將軍莫問,市面上找不到。但我聽說太史局的典庫里有關於這味葯的記檔,可惜太史局等閑進不去,將軍能否替我想想辦法?」

蕭朝都覺得蹊蹺,「太史局由國師掌管,娘子既然同神宮有來往,要進去只需向國師說明,應當不難。」

她道是,「可將軍忘了國師時常閉關,要見他並不容易。再說我們初到長安就多次麻煩神宮,現在離開了又折返,實在有些不好意思。」她抿唇笑了笑,謙和道,「我也是病急亂投醫了,將軍若能施援手,我等感激不盡。若是有難處便作罷,我大不了厚著臉皮再往神禾原走一趟,到底救曇奴要緊。」

蕭朝都思忖了下,竟點頭應了,「我恰好有個朋友在太史局任職,你說的那個典籍庫算不上機要,略疏通疏通,進去也就進去了。不過娘子且稍待,我得先同他商議。國師的治下馬虎不得,萬一辦不成,不至於叫你白跑一趟。」

蓮燈很高興,忙向他致謝,他含笑道:「我是為一己私慾,上次交手險勝,贏也贏得不痛不癢。治好了她的病,向她請教擒拿手罷了。」又問,「你們如今住在哪裡?待事情說定了,我再派人通知你們。」

蓮燈不想讓他知道住處,因推諉道:「不敢再有勞將軍了,我們一直在外走動,隨時可以去北衙聽消息。曇奴這兩天試了個新方子,不知道療效如何,若實在不見好轉,最後免不得要煩擾將軍。」

蕭朝都顯然不嫌麻煩,大而化之一擺手,拔轉馬頭巡視去了。

蓮燈目送他走遠,再探張不疑的車輦,早已經沒了蹤影。她嘆口氣,意興闌珊牽馬往回走,仰頭看看天色,日正當空。等夜裡吧,正牌夫人出了遠門,他在廣德坊有個外室,早晚會上那裡去的。

打定了主意要辦一件事,她就有那個毅力堅持下去。不再沒頭蒼蠅似的亂轉了,專在廣德坊里蹲守。

畢竟沒人知道百里濟的女兒還活著,當初是官兵眼看著入土的,百里氏正房的這一支成了絕戶,長安的相公們大可高枕無憂。察覺不到危險,日子當然過得不那麼驚心了,即便怕死,身邊安插高手護衛,到了外室這裡也要避人耳目。一位專管彈劾官員、奉勸皇帝言行的諫官偷了親兄弟的外宅,說出來臉是要不成了。

蓮燈坐在房頂上,臨近年尾了,一彎下弦月細而淡。她嚼著胡餅,透過凄迷的薄霧看院門上,高桿頂端架著兩隻燈籠,照亮了台階下一片空曠地。這裡尋常是不點燈的,今天有意留了門,看來錯不了。

果然不久就見一頂小轎悄無聲息地從院牆下斜插過來,蓮燈直起身緊緊盯著,小轎到了門上停下,垂簾里出來一個人,正是張不疑。下轎後左右探看,確定沒人方進了院門裡。

蓮燈的鬥志被點燃了,像豹子發現了獵物,身心都緊繃起來。她伏在瓦上仔細看,抬轎的被引進了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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