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節

她忙轉過頭,有些慌張,隨意尋了個話題道:「好幾天沒見到春官了,不知他去了哪裡……」

他垂眼撥了撥腰上熏球,「他閑得厲害,本座派他出去辦事了,一時半刻回不來。怎麼,你找他有事?」

蓮燈忙道沒什麼,「我的笛子做砸了,春官答應替我重做,本來說好第二天給我送來的,可我等了很久也沒見他人影。」

他轉過身,漠然看著一隻隼子掠過松樹,長唳著沖向天宇,隔了很久方道:「笛子神宮中多的是,回頭讓盧長史給你送幾支過去。聽說你這幾天都在房頂過夜,琳琅界住得不舒心么?」

蓮燈愣了下,沒想到連她在哪裡睡都難逃他的法眼。她難堪地撫了撫後頸,「琳琅界很好,是我愛上房頂看星星,看久了就在上面睡著了。」

他聽後頷首,「中原不比大漠,入夜天涼,在外過夜小心身子。」

他一向話里不帶溫度,偶爾的體恤讓人受寵若驚。她驚訝之餘忙俯身,「蓮燈記住了,多謝國師關心。」

他沒有應她,掖著兩手緩步踱下台階,邊走邊道:「神宮中這兩日不設結界,你若有興緻四處看看,未為不可。」

他袍帶翩翩越走越遠,蓮燈每每被撇下也成了習慣。對著他的背影長揖一禮,想起他留下的話,暗暗覺得高興。她起初驚異於神宮裡的花草逆時而生,後來身在其中,除了對季節產生混亂,也沒有別的感觸。倒是那個聚星池聽上去很神奇,過不了幾天面具做成她就要離開,以後也不一定能再進來,趁著機會去飽飽眼福似乎不錯。

她打定主意沾沾自喜,看天色離月出還有一陣子,回到琳琅界無事可做,把內外都打掃了一遍。漸漸日頭西沉,用過飯眼巴巴坐在院子里等星星出來。那隻鹿大概看她的模樣憨蠢,踩著碎步過來嗅了嗅,表情像是嗅到了傻味,鄙薄地把頭轉向了另一邊。

蓮燈在它背上捋了幾把,「我都和你賠過不是了,你還要鬧到幾時?一隻鹿,哪裡來那麼大的氣性?」說著捧它的臉,「我打算去聚星池看星星,一個人很孤單,你陪我一道去好么?我知道你聽得懂我的話,不許裝傻!我不認得路,你帶我去,在那兒坐上一個時辰就回來,好不好?」等了一會兒不見它有表示,心安理得地點點頭,「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那好,現在就走吧!」

這是欺負它不會說話么?那鹿一臉無辜,被她拽著犄角拖出去好遠。最後發現難以擺脫,用力掙了下脖子從她的魔爪中成功逃離,刨了刨蹄子,昂首闊步走在她前面。

涼風颯颯,月淡星稀,蓮燈抬頭看天,似乎不是個觀星的好天氣,不過既然出來了,也還是滿懷希冀。

她挑燈前行,那隻梅花鹿果然給她做嚮導,一縱一跳在離她一丈遠的青石路上奔走,短小的鹿尾和圓滾滾的臀瓣在她視線里轉騰,看著有點好笑。

聚星池離琳琅界有段距離,在九重塔以東,需穿過一片桃林。蓮燈沒有來過這裡,只管跟著鹿前行。走了一程,開始懷疑這廝是不是報復她,有意帶著她繞圈。正猶豫,漸漸到了桃林邊緣,原來桃林建在一處高坡上,她一個不提防,險些踏空摔下去。待定了神再看,頓時被眼前的景緻震得神魂蕩漾。

聚星池名為池,確切來說是個湖泊,不怎麼大,但湖水湛藍。就如放舟描述的那樣,湖面斂盡星光。從高處看下去,如同一隻碧碗盛滿了細碎的琉璃,天光一照,反射出極致的絢爛。她調過頭問鹿,「無名啊,你說太上神宮究竟是不是仙界?如果不是,怎麼會有這麼美的地方?」

那鹿一直對她稱它無名很不滿,可惜不能像人一樣斜眼,便從鼻子里噴出一聲哂笑,表示她眼界太窄,沒見過大世面。

蓮燈不在乎它的鄙視,尖嘯著從上面俯衝下去,到了岸邊繞水奔跑,嘖嘖讚歎。雖說水裡的東西難以琢磨,但比天上更近了一層,反而顯得觸手可及。也許這裡是國師觀星相的地方,蓮燈那顆簡單的腦袋裡構建不出這種玲瓏,只知道大漠的美豪邁悲壯,中原的美細緻奇幻,無論將來如何,走了這一遭,實在不枉此生了。

她招無名來,示意它看岸邊的小船,「我載你泛舟,好不好?」

那鹿居然退後一步,搖了搖頭。她也不勉強,「鹿不會鳧水嗎?那你在岸上等我,不許走遠。」她一面囑咐,一面跳上船,抓起竹篙往下點了點,點碎一池星光。心裡很覺得快意,笑著唱起她的紅狐狸,一直往湖的那頭划過去。

沙漠里長大的人,像蓮燈這樣會划船的不多見。彼時有個商隊從中原前往波斯,途徑山腳掉了一包菱,被她撿到種在月牙泉里,後來多次往返湖上,練了一手撐篙的好本事。

聚星池當然比月牙泉大得多,也深得多。她放輕了手腳划行,沒有激起漣漪,轉身回望,船尾一串長長的軌跡震碎了鏡面,船幫兩掖依舊一片星芒。索性收回竹篙隨意泊在湖中央,抱著膝頭坐下來,盯著水面看,恍惚覺得天幕都被踩在腳下了。人在這時候什麼都不用想,她閉上眼輕輕嘆息,湖上吹過一陣涼風,略帶了些寒意,撩人肌骨。

四周寂靜,只聽見微波漾在船底,發出空洞的咕咚聲。她起先不以為然,漸漸水聲變得清晰起來,潺潺的,連綿不斷。她直起身,有些緊張,小船隨風搖曳,往南往南,水聲也變得愈發大了。她忙去摸竹篙,可是摸遍了船舷也沒找到,回過頭看,不知什麼時候落進了水裡,浮在離船很遠的地方。

這船似乎有自己的意志,要帶領她去某個地方。蓮燈膽子再大也有點怯,握起拳緊盯前方,船頭拐過彎,才見一處突起的岩角下有個人,月華照亮他裸露的脊背,頭頂清澗直瀉而下,激起細碎的水霧,將他籠在虛實之間。

蓮燈駭然,在船上急得團團轉,又不敢發出聲響,怕吸引了那人的注意。急看兩眼,只知道是個男人,暫時身份不明。她慌忙趴在船尾拿兩手當槳,事實證明有時人的力量的確有限,她沒能改變航道,船依舊固執地照它的意思前進,一直駛到了他的身旁。

蓮燈終於和他打了照面,月色下視線模糊,可是五官依舊可辨,不是別人,正是國師。

她一輩子都忘不掉國師驚慌失措的臉,朱唇微啟,眼睛瞠得大大的,就像岸上的無名一樣。蓮燈對他的印象除了冷酷遙遠就沒有其他了,誰知這位神仙一樣的人物莫名其妙被她褻瀆了,一瞬從天上墜入人間,淪落得和她大眼瞪小眼。

原來這不是他觀星相的地方,是他的澡堂!

這一刻的國師純質自然,脆弱得讓人難以想像。蓮燈聽見他顫抖的聲線,憤怒而窘迫地連說了好幾個「你」。她背上寒毛都豎起來,垮著臉癱坐在船上,囁嚅了很久自作聰明地啊了聲,鬥起兩眼說:「這裡有人嗎?我是夜盲,什麼都沒看見……沒看見……」

國師當然不信她的鬼話,欲站直身子,想起什麼來,忙又往下沉了沉,恨聲道:「待我上岸,非殺了你不可!」

神仙怎麼能殺人呢!蓮燈想逃,可是船紋絲不動,她得繼續直面國師,連躲都沒處躲。她心裡也緊張,緊張得胡言亂語,「我是誤入,不是有心的啊。再說我晚上眼神不好,當真什麼都沒看見……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我聽見搗衣聲了,你在漿洗衣裳對不對?」最後以一串尷尬的哈哈作為收場。

其實她覺得這是個很好的台階,順著下了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可是國師太執拗,他的怒火難以平息,也不願意自己就這麼被人白白玷污了。於是蓮燈暈頭轉向看著他扯來衣裳裹住身子,輕描淡寫一躍,直接躍上了船頭。

她嚇了一大跳,撐著兩手往後挪,挪到船尾蜷成一團。然後聽見他說話,嗓音里夾帶刀片,幾乎把她割成絲縷,「看不見本座是誰,你再說一遍!」

蓮燈哆嗦著擺手,「當真看不見……看不見……我夜盲。」

他哼了聲,先前吹滅的燈籠忽然自己點燃了,火光跳躍,照亮他鬼魅一樣蒼白的臉。他蹲下身湊近她,濕漉漉的長髮貼著兩頰,莫名有種妖冶的美。

「這下子看清了吧?」他說,冰冷的水氣撲面而來,瀰漫她的眼眶。

蓮燈剋制不住想尖叫,她平時自詡女俠,誰知遇上這種情況完全施展不開拳腳。國師太厲害,她潛意識裡早就認定不是他的對手,所以在他面前連個普通人都不如。她慌裡慌張點頭,「看清了……這下看清了。」說完陷入更大的恐慌,坐實了她的罪行,難道真的打算動手么?她困難地咽了口唾沫,「可也只看清現在的國師,先前的……還是沒什麼印象。」

如果國師的腦子結構夠複雜,會聽出一種讓他在燈下再脫一遍的意思。果然他顯得驚異且不齒,「下作鬼,貪生怕死不認賬,這樣的人早晚會連累王朗和神宮,不如現在就結果了你,免得後患無窮。」

她不能束手就擒,也絕不承認自己會這麼不講信義,翻身而起同他對峙,「我有錯在先,國師想如何發落悉聽尊便。可是有句話我要說明白,是國師知會我神宮裡撤了結界,我可以四處遊玩的。我事先並不知道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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