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三節

她遲遲啊了聲,「我知道用竹膜好,可是花了半天力氣也沒能揭下來。後來乾脆就用宣紙了,反正只是玩意兒,用不著那麼講究。」

她在這種方面缺乏女孩子的精細,比如轉轉為做一片花鈿願意耗費兩天時間,在她看來兩天可以做很多事,她寧願打磨十袋鐵片,也不願意在指甲蓋大小的雲母上浪費工夫。所以轉轉常撇著嘴說她沒有一點女人氣,她則不以為然,沒有女人氣,難道還有男人氣概不成?她覺得自己就是心大了點兒,等哪天放下包袱突然開竅,未必會比她差吧!

放舟把竹笛掖在了袖子里,「交給我,我替你重做,做好了再給你送來。」

她說好,然後轉過頭看月色,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圓,一探手就能夠到似的。只是可惜,星星沒有敦煌的亮。她說:「中原什麼都好,就是星輝太黯淡。我從敦煌到長安,一路上沒有過所,不能投宿客棧,和曇奴轉轉在野外搭帳篷過夜,吃過了烤餅無事可做,就躺成一排看月亮。中原的燈火很美,可是把星星都比下去了……」她搖搖頭,自言自語道,「不好。大漠上沒有人煙,一切卻都是最純粹的。」

他把手肘撐在膝頭上,眼神渙散,「我從來沒發現大曆哪塊疆土上的星星有什麼不一樣,不過神宮裡有個聚星池,湖面能斂盡星光。明日吧,明日我帶你去那裡看看,把船划到湖中央,萬點星光就在腳下,那種景緻才叫漂亮。」

她聽得訝然,往他身邊挪近了些,「阿兄說真的么?」

他欣然笑起來,「就沖你這聲阿兄,此話也必然當真。」

蓮燈很歡喜,她對那些花草樹木倒沒有特別的興趣,因為戈壁灘上缺乏,即便新奇,也沒有更深的感情。反倒是星星月亮啊,讓她想起在敦煌的日子。白天不見人,晚上才下山,躺在嗚嗚作響的沙丘上,看一看滿天星斗,心裡有什麼煩悶也漸漸淡了。

放舟靜靜聽她說話,她的側臉染上一層月色,溫婉清和,很動人。如果沒有之前的種種,也許她會是高樓上最尊貴的女郎吧!有時候命運不由自己,一個疏漏滿盤皆輸,從天上墜入地獄,只在彈指之間。

他調過視線怔怔望著那輪滿月,「等長安的事情解決之後,你有什麼打算?」

蓮燈說:「我要回敦煌去,幫助王阿菩完成壁畫。」

「活著就一直畫壁畫么?沒有別的了?」

別的她還沒來得及考慮,如果能活著回到敦煌,若干年後想起長安之行,也許是生命里最輝煌的一筆。有的人生來甘於平庸,她就是這樣。她說:「我沒有理想,先把計畫好的事做完,如果哪天有了新的目標,再重新規劃以後的路。不過大抵就是作畫,除了這個,我想不出我還能幹什麼。」

一個人丟了過去,有記憶的兩年又簡單得白紙一樣,所以才會漫無目的。放舟試著引導她,「你應該有自己的人生,女孩子將來都會嫁人,爺娘離世固然哀傷,等有了自己的家,這種傷痛就可以減淡。」

「嫁人?」她是第一次直面這個問題,聽上去有點可笑,「為什麼要嫁人?王阿菩一直是一個人,他也過得很好。不過還是看阿菩的意思,如果他覺得我應該嫁人,那就在敦煌找個人許配了,只要不必遷徙,離他近一些就可以。」

能夠無欲無求到這個程度,實在令人感嘆,「你對將來的郎子一點要求都沒有?只要離王道士近,嫁個莽漢也無所謂么?」

蓮燈依舊茫茫然,從來沒人和她深聊過這個話題,連轉轉都沒有。轉轉整天只會念叨她那個如珠如玉的小郎君,大概郎君長得好看也很要緊。可是她對這些不太懂,只知道嫁人之後要和這個人一起放羊,一口鍋里吃飯,美醜其實對生活也沒什麼影響。

她聳了聳肩,「如果他對我不好,我可以打到他對我好為止。」

放舟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到,果真是個直截了當的脾氣,普天之下似乎沒有武力解決不了的問題。可是不應該這樣,她快滿十六了,十六歲應該有自己的思想。他突然升騰起一種暖老溫貧的熱情來,耐著性子和她解釋,「郎子不是朋友,更不是給洞窟里找個石匠,那是你一輩子要朝夕相對的人。長安的女郎們通常會挑出身名門的世家子弟,或是溫文有禮,長得好看的才俊,就像我這樣的。找到這個人,與他相愛,甜甜蜜蜜地過日子,這才是嫁人的真正意義。」

她想了半天,體會不到相愛是個什麼東西,含糊地微笑著,搖頭說不談這個了,「我暫時不會嫁人,等到時候再說吧!」

到時候豈不是晚了么,回到那個人口複雜的地方,然後找個滿臉油汗的當地人?他看了看眼前這張臉,實在有點不敢想像,眼睛一眨便是一條妙計,「認真說起來,我同你阿耶也相熟。十年前你阿耶回長安面聖,那時我們就有來往。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你那時只有五六歲,你阿耶還同我開玩笑,說將來要把你許配給我。」

蓮燈嚇了一跳,惶然抬眼看他,「有這樣的事?」

有沒有的,還不是他說了算,誰讓她失憶了呢!他笑得風吹柳條一樣,「中原人講究父母之命,如今王道士也有意暗示,只看你拿不拿這些當回事吧。」

蓮燈暈頭轉向,不明白怎麼一下子牽扯出這些糾葛來。她不大相信,再三再四地審視他,他一派和風霽月的模樣,「怎麼?信不實?也對,或許令尊那時是隨口一說,我和你提起也當玩笑,你別放在心上。」

她果然沒放在心上,安然點了點頭,「事情過去太久了,不提也罷。再說你大我好多歲,年紀不合適。」

這下子輪到放舟鬱卒了,她這是什麼意思?嫌他老么?他一手撐住身,不防用力過大,壓斷了青瓦,喀地一聲輕響。

他平時不羈,戲弄別人從來不吃虧,這回被她反將一軍,他氣惱之下打算假戲真做,略平了心緒笑道:「怎麼會大很多呢,不過十來歲罷了。我是不想當真的,但又怕你阿耶不滿。這樣吧,你且記住和我有婚約,也好管束自己的言行。這事不必告訴任何人,只有你我知道,你看可行?」

行什麼?蓮燈忽然被人套上了犁頭,明明八竿子打不到,說有婚約就有婚約么?

他被她一雙大眼看得心虛,站起身道:「日後有事先與我商議,看上誰家郎君也同我說,記住自己有婚約在身,我不會害你就是了。」說完震震衣袖,跳下房檐走遠了。

蓮燈開始發愁,不知道他的話是真是假,也不好向人求證,只有自己一個人較勁。

如果真是她阿耶的意思,她遵照父命是應該的。可轉轉事先表明了喜歡春官,她要是搶了轉轉的郎君,轉轉面前怎麼交代?所以這件事暫且不要放在心上,等將來回到敦煌問阿菩,如果阿菩能證實,到時候見機行事。如果阿菩表示不知情,多半是放舟為戲弄她有意編造的,大可不加理會。

不過他說的彼此相愛,倒叫她有些嚮往。走了三千多里路,她曾經看到郎君扶娘子下轎時臉上溫暖的笑容,也看到貧寒的夫婦在檐下避雨,妻子回望丈夫時眼裡的光芒。也許那就是愛吧,蓮燈沒有體會過,不太能理解,但她喜歡這種感覺,兩個人互相依靠,一點都不孤單。

她盤腿坐在重席上,撐著臉頰思量,想像自己在敦煌找了個人,放羊的時候他把懷裡的烤餅分她一半,這樣似乎也不壞。

胡思亂想半天,臨要就寢拆下頭髮找梳子,打開妝匣看到那片花鈿,動作不由頓了下。伸手輕撫兩翅,試著往眉心粘貼,可惜粘不上,看來以後只能孤零零躺在角落裡了。

日子慢悠悠地過,一天又一天,已經離鑄模有段時間了。這期間沒得到國師的任何消息,她等得有點心焦。那天夜談後放舟也消失了,給她做竹笛,帶她去聚星池都成了空談。太上神宮依然神秘著,即便進到裡面來,也不覺得對這裡有任何了解。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還記得路,算算日子今天是第十六天,過去問問情況應該不算失禮吧!不過走到界口猶豫了,不知道應該往正殿還是陶然亭。遠遠看見有幾個穿綠衣的巫女走過,她上前揖手,打探國師在哪裡。

巫女們都是十七八歲年紀,豐胸柳腰,很有成熟韻致。太上神宮裡的氣候似乎比外間回暖得快,這些巫女都換上了輕便的衣裳,袒領下束著桃紅的訶子。看見她,齊齊還了一禮,笑道:「娘子就是前幾日來的貴客么?我們隨翠微夫人進宮,到今日才得見娘子……與娘子問安了。國師在何處我們並不知道,不過先前召見夫人,大約一同往東去了。」

蓮燈順著她們的指引的方向看,應當是陶然亭,便向她們道謝。那幾個巫女笑得很甜,然後打量她的穿著,讚歎道:「這種胡服才是真正的胡服,坊間賣的都經過改良,領子做得銅盆一樣,反而失了味道。過兩日等娘子得閑,我們借娘子的衣裳裁剪幾件,娘子可好么?」

女孩子愛美,到了一起話題都是柔艷的。這些巫女和曇奴轉轉還不同,不像她們慣常風浪里飄泊,心裡有斑駁的裂痕。她們生活在神宮和龍首原,雖然地位不高,但是恬於進趣,一向無甚波折,所以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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