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節

她這裡猜得興起,不防他把手裡的油泥扣到她臉上。她還沒作好準備,頓時眼前一黑,然後下半截糊了上來,連她的嘴也一併封上了。

他的手隔著一層柔軟的附著,在她臉上流連盤旋,就如越窯的瓷匠,每一個細微之處都要再三雕琢。她的五官透過泥胎逐漸顯現出來,那麼奇怪,眉眼竟和上年相國寺新鑄的觀音有幾分相像。

「我有兩句忠告,你一定要記住。」他撫過她的嘴角,慢慢道,「假的終究是假的,再高明的手段都會有破綻。如果你懂得自己的短處,盡量掩蓋,沒有人會發現你的秘密。但如果你忘了自己的身份,靠近甚至直面你的敵人,那就犯了易容的大忌。比方你我之間現在的距離,一個閃失就會暴露自己。如果我易容,我不會離你這麼近……還有另一點要切記,入了長安不可濫殺無辜。你能不能報仇看天意,作孽太多,連天也不容你。」

蓮燈隱藏在油泥之後,心裡慌亂,臉上熱辣辣地燒灼起來。佛教有種能力叫他心通,不必對方開口就能洞悉人心,難道國師也有這樣的神通么?她一直懷疑他的年紀,會不會被他窺到?春官先前的告誡言猶在耳,她難免擔心,要是惹毛了他,她大概不用費那麼大的勁進城找仇家了,他手起刀落就把她了結了。

她不敢有違他,眼睛被遮擋住,什麼都看不見,只聽見他寒冰一樣的嗓音綿綿在她耳邊回蕩。她不能答話,只有儘力點頭,他還算滿意,手上未停,語氣變得輕快了些,喃喃道:「王朗這個師父拜得不錯,他倒是處處為你著想。將你引薦進太上神宮,原本就有他的打算。百里濟的案子發生在三年前,彼時本座雖不在朝中行走,對這件事的始末也有耳聞。你從來沒有想過要向我打聽么?」

蓮燈聞言微抬起頭,那姿勢也說明了想法。他看著那張泥胎臉,輕輕仰起唇角,「你的意思是即便問了我,我也不會告訴你?」

難道不是么?如果替她易容是為護王阿菩和神宮周全,那麼將仇家的名冊提供給她,國師所謂的「不問世事」就成空談了。任何人任何事,相幫成全都有度。他的援手到此為止她尚且感激他,但要是更深入,那她就要懷疑他的用意了。

果然他只是逗她,半天嗯了一聲,「猜得不錯,我的確不會告訴你。照王朗的意思,我替你把事辦完才合他的心意。可是升米恩斗米仇,過猶不及的道理自古就有。」一面說,一面審視她的臉,看樣子差不多了,趨身從她耳下揭起,小心翼翼將油泥取了下來。

她的輪廓落進他手裡,他轉過身,緩步朝洞口去。蓮燈臉上黏膩也顧不得,偏過頭在肩上蹭了蹭,快步跟了上去。

洞里光線太暗,及到洞口,陽光亮得刺眼。她拿兩手遮擋,踉踉蹌蹌上了陶然亭。國師在亭邊坐下,陶模放在預先備好的草墊上,不見有其他更精密的工作,似乎只剩下曬太陽了。

她不太明白,垂手站在一旁輕聲問:「國師,這是要將模子晒乾么?」他微頷首,她又問,「陶胚放在火里燒不是更好么?」

他抿著唇,不太願意回答她的問題,頓了頓才道:「我要這陶模吃透陽氣,拿火燒,燒出一個瓦當來怎麼辦?」

蓮燈窒了下,暗道模子既然不是見不得光,那剛才為什麼不在太陽底下做拓片呢?偏要在山洞裡捱冷受凍,等寒氣入了骨髓再搬出來,不是給自己找不自么!可是想歸想,不敢多嘴。就算問出口,他一句忘了,話就進死胡同了。

她也知情識趣,見他偏過頭不再理會她,揖了揖手打算告辭。臨要走時他忽然叫住她,蹙眉道:「上半晌見過春官?在園裡說了些什麼?」

想起和放舟的那段對話她就腦仁發脹,由頭至尾都是雞同鴨講。越聰明的人越不好打發,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想替轉轉完成心愿,可惜春官完全沒有這個意思,否則簡短的幾句話,不會有意繞得那麼複雜。

不過這種牽錢搭橋的事有點蠢,說出來恐怕惹他反感,便有意搪塞,只說沒什麼,「我送走同伴的時候正巧遇上春官,春官說閑來無事,領我到處看看。後來見到國師經過,春官就同我分開了……」她覷他一眼,他臉上無波無瀾,她略鬆了口氣,忙又把話題引回了面具上,「鑄完模之後還有什麼要我做的么?我雖幫不上忙,幹些零碎的雜事還是可以的。」

但他並不歡迎她參與,起身道:「這是秘術,不外傳,你若想學,恐怕要拜我為師了。可惜本座不收徒,所以你只管回去等我的消息,待做成了,我自然派人傳話給你。」一壁說著,一壁走下台階,剛邁了一步,想起什麼來,回身向她伸出手。

蓮燈不解他的意思,但見他半握著拳,大約是有什麼要交給她吧!她遲疑地攤掌去接,他鬆開手,一個輕飄飄的份量落在她掌心。低頭看,是她額上的那個花鈿,小而羸弱地,像個斷翅的蝴蝶,歇在她指縫裡。

她有點吃驚,以為已經丟了,畢竟那麼小,風一吹就不知所蹤。剛才從山洞裡出來,她連想都沒有想到,不料卻在他的手心裡,臨走還不忘交還給她。這麼一來反倒讓她心裡湧起空蕩蕩的悲涼,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到悵然。

這位國師總給人一種難以琢磨的感覺,說他孤傲,其實未必,至少從宮牆下遇見開始他都是正常的。也因王阿菩的託付,盡心儘力地給她行方便;可是說他和善,實在說不上。他在出其不意的時候不忘刁難,雖然無傷大雅,卻也夠叫人苦悶一陣子的了。

蓮燈依然沒有轉過彎來,視線追隨他,看那長長的衣裾拖曳過青石板,隨風往草地那頭去了。

他走了,那這陶模怎麼辦?就這樣放著,吸收日月精華么?她掖著兩袖細看那眉眼,從她臉上拓下來的,可是感覺陌生,和靈魂出竅時旁觀自己又不一樣。她立在那裡猶豫半晌,如果守著,不知道要守到什麼時候。徘徊了一陣,想不出辦法,最後還是回到了琳琅界。

後來的幾天沒有踏出界口,也沒有得到國師的消息。侲子每天按時給她送飯,除了他們她沒有見到其他的人。曇奴和轉轉在時不停鬥嘴,她有時也嫌她們煩。現在她們不在了,她和外界失去聯繫,就像被圈禁起來,同那些鹿一樣。

面具沒做成,她就得老老實實留在這裡。無聊了搬個木盤坐在台階上,自己設局和自己打雙陸。天黑之後爬上房頂,躺在瓦片上曬月亮。

不知曇奴她們現在怎麼樣,安頓下來沒有,探沒探到些消息。還有王阿菩,天冷了,有沒有提前準備柴禾,洞窟里冷,別又凍得打顫。

她是個戀家的人,鳴沙山算不得是她的家,可是離開敦煌,沒有一天不在想念四壁空空的洞窟。百無聊賴,雙手枕著後腦哀哀歌唱:「紅狐狸站在沙丘上,誰家娶新娘?噫,迎親的隊伍十里長,黑鵝騎白馬,鵪鶉做紅娘……」

她正唱著,驀然傳來一陣笑聲,聲音是從她頭頂上方飄過來的,她倒仰著脖子看,月色下一人頭衝下腳衝上,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看身形是放舟。

她忙撐身坐起來,「春官怎麼來了?」

他在她旁邊坐下,笑道:「睡不著,出來散散,聽見有人唱歌,特意來捧場。」然後仔細咀嚼那些歌詞,不解道,「紅狐狸站在沙丘上,它在等它的新娘?」

蓮燈說不是,「紅狐狸在太陽落山的時候穿上草鞋,就能變成人。它是沙漠里的信差,日落開始送信,日出回到月亮城。」

他出入長安,聽夠了九部的雅樂和燕樂,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歌。什麼紅狐狸,什麼信差,聞所未聞。

「這是西域的兒歌?和中原的不一樣。」

蓮燈搖搖頭,「是我自己編的,在敦煌時無事可做,只有練功唱歌打發時間。」

放舟哦了聲,「大漠的一切都很玄妙,還有一隻穿草鞋的狐狸精。」

她聽後也不見怪,兩眼望著月亮道:「算是吧!」轉過頭對他咧了咧嘴,「既然來了,我從頭唱給你聽好么?」

他說好,兩手捧著臉看她。她一點都不小家子氣,清了清嗓子,嘴角帶著笑,講故事似的,春花秋月娓娓道來。

他從她的歌聲里聽出一個不一樣的世界,有廣袤的沙漠,還有類似天宮一樣的月亮城。年輕女孩子的想像力是無窮無盡的,即便被困在一個狹小的地方,行動受到阻礙,心卻自由。同她比起來,那些禁錮著靈魂翻雲覆雨的人,就變得尤為可笑可嘆了。

他沉默了好一陣方問她,「聽說國師答應為你易容?」

她應了個是,「神使怎麼知道?」

「我是國師身邊的人,什麼事能瞞得了我?」他笑著一擺手,「不單這個,連你的身世和此行的目的我都知道。不過我倒是很好奇,為什麼你一心報仇,卻沒有想過為你父親翻案,還百里氏清白?」

蓮燈的唇角瀰漫起譏諷的笑,「清白有那麼重要麼?人都死了,要清白做什麼?我是個怕麻煩的人,不想花那麼多心思收集證據。我喜歡速戰速決,讓害過我們的人死在我面前就可以了,其他諸如功勛和聲望,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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