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節

蓮燈自然是沒有異議的,俯身道:「一切聽國師的安排。只是不知道一張面具要做多久?」

他說:「看天氣,少則半月多則一月。」

她滿臉愧怍,垂下眼不敢望他,細聲道,「那我只得再叨擾國師幾日了……說實話我內疚得很,阿菩曾說國師不問世事,現在卻被我連累得管起這種俗務來,國師如此大恩大德,蓮燈粉身碎骨也難報了。」

他倒不以為然,只擺了擺手,算是打發了。

這時雪漸小,風也似乎不那麼烈了,他沒有交代一句話,轉身回了殿內。蓮燈獨自立在廊下,一時進退不得。想來說了半天,國師累了吧!不過這趟有收穫,能得一張人皮面具,進了城內也不必偷偷摸摸了。她很高興,搓了搓凍僵的臉頰,打算回去把好消息告訴曇奴她們。剛要走,卻見國師又從殿內出來,提著一個陶罐,默默踏進了風雪裡。

她抬眼看天,畢竟下著雪,不打傘總不好。再說她也不知他要去幹什麼,說不定是去做面具,她在邊上打打下手也好。

她想起來時撐的那把傘,忙回前殿取來,匆匆追了上去。

他在雪中穿行,走得不緊不慢。蓮燈擎著傘,不敢離他太近,努力將傘面遮在他上方。他意態閑適,到了一株桃樹前,把枝頭的積雪收集進陶罐里,指尖捻起一片花瓣,回身遞到她面前,「你知道這個有何用么?」

蓮燈茫然,但是料定功效了得,她認真想了想,「難道要用它染面具么?我記得詩歌里常說人面桃花,用桃花的汁液暈染血色,可以以假亂真?」

他聽後若有所思,右手的陶罐往上提了提,「這個呢?又是什麼用?」

「也許……用雪水鑄模子?雪水純凈,做出來的面具紋理更細膩?」蓮燈覺得自己的思維突然變得非常敏捷,現在才明白為什麼世人都願意結交有才識的人,一位良師可以激發靈感。她不再只關注布袋裡的鐵片和金錯刀的刀鋒了,往外發散,能夠想到一些更寬泛的東西。

誰知他把花瓣扔了,蓋上陶罐說:「桃樹上的初雪用來煎茶最好,雪不能有雜質,所以桃花和枝椏都必須清理乾淨。」

他揮了揮衣袖,掃去袍角的細雪,雲淡風輕的樣子。蓮燈卻張口結舌,活躍的腦子瞬間萎靡下來,原來是自己想得太複雜了,他收集花樹上的積雪,僅僅只是這麼簡單的一個用途……

但就是這麼簡單,又有什麼不可以呢!她很快釋然了,世間的事也是如此,表面幻象叢生,也許只為掩飾一個最沒有懸念的真相。事情本身不複雜,複雜的是人心罷了。

她依舊畢恭畢敬為他打傘,送他回到正殿,復作揖告退。他讓她稍待,仔細端詳她兩眼道:「易容最大的妙處在換型,做成個老嫗可好?」

蓮燈沒有任何要求,「一切但憑國師做主。」

他點了點頭,「今日天色不早了,明日午時再來。」言罷提著他的陶罐,往垂簾深處去了。

蓮燈站了一會兒,確定他不會去而復返,方打傘回琳琅界。

曇奴和轉轉還在等她,見她出現在木橋那頭,忙跑出屋子迎她。轉轉追問:「怎麼樣?國師說得動話么?要不要盧長史在旁轉述?」

她看了曇奴一眼,「你從哪裡聽來的消息,說國師一百八十歲了?」

曇奴眨了眨眼睛,「怎麼?難道不是么?我的消息很準確,《太祖本紀》里就有關於國師的記載。後來中宗時期編纂的《實弭錄》里也提到過他,說『國師司天百餘年,帝尤重之』,這些不都是史實么!」

轉轉也幫腔:「我以前長安東都兩頭跑,聽過不少有關於國師的傳聞,曇奴說的都是真的。一百多年來國師只有臨淵一人,除非後來繼任的每位國師都叫臨淵,否則他的年紀就是板上釘釘的事……說了這半天,國師到底如何?」

蓮燈倚著憑几,現在回憶起來還是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有氣無力道:「我不敢問他歲數,怕觸怒了他。反正和你們口中說的不一樣,國師很年輕,頂多三十歲罷了。」

當然對他和吹笛人身份的懷疑絕對不能說,沒有把握的事信口雌黃,萬一泄漏出去,大事便不妙了。

曇奴和轉轉瞠目結舌,嘩然道:「你唬我們,史書上明明記載的,絕不會出錯!」

這個問題蓮燈想過,像轉轉說的那種情況不是不可能,就如皇帝一輩傳一輩,臨淵也許已經成為一種職務,不再單純只是名字了。帝王需要樹立一個神化的國師形象,類似於西域名族的圖騰崇拜,國師不單單是風調雨順的保證,更是天子俯治萬民的有力佐證。

不過她不願意再探究那些,她來中原有她的目的,國師究竟是長生不老還是出於某種政治原因需要永葆青春,那都不是她該關心的。她說:「我剛才同國師詳談,聽得出他的意思,他和王阿菩一樣,希望我能放下仇恨,回敦煌去。」

曇奴對她的決定持完全支持的態度,「那你說怎麼辦?反正你要報仇,我們和你並肩作戰。你說回敦煌,我們現在就去置辦乾糧,立刻上路。」

蓮燈搖了搖頭,「我和他說了自己的想法,這一路花費那麼多時間精力,到了長安卻放棄了,我對不起死去的爺娘,也對不起你們。只是我考慮了很久,不能把你們牽扯進來。這次入神宮,動靜鬧得有點大,只怕蕭朝都和府兵都注意到了,日後出不得半點紕漏。我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你們是局外人,不要為了我妄送性命。」她頓下來,拉起她們的手,臉上神情哀致,「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多謝你們陪我到長安,這幾個月來我很高興,沒想到能結交你們這樣仗義的朋友。可是現在我得同你們分開了,你們回西域吧,萬一我出了差池,也不會累及你們。」

轉轉挺了挺胸,當即便回絕了,「我們三個人說好生死在一起的,我的命是曇奴救的,曇奴的命是你救的,所以我們兩個都虧欠了你。死怕什麼?黃泉路上曼珠沙華開得正艷呢,就當是換了一個地方遊玩,我們絕不同你分開。你的事就是我們的事,你要殺人,我們替你磨刀,你只管放心大膽的去實施,遇神殺神,遇佛殺佛,我們在後面給你接著。」

曇奴頭一次滿帶景仰地看轉轉,以前她覺得伎樂只會搔首弄姿唱些靡靡之音,現在轉轉的義氣令她肅然起敬。她用力握了握蓮燈的手,「遇見你之前,我以為自己死定了,可是你把我背回去,讓我活到今天。既然命是撿來的,丟了也沒什麼可惜。我們雖不是男人,但為朋友兩肋插刀,也不會皺一下眉頭。連轉轉這個膽小鬼都這麼說了,我還有什麼可推脫的?我的橫刀很久沒喝血了,晚上能聽見它渴得嗡鳴,就等著你一聲令下,我們殺他個日月無光。」

蓮燈心裡感激她們,畢竟性命攸關時不離左右的朋友難得,她們憑藉的是一腔熱血,她卻無以為報。

她垂下眼,感覺眼眶泛濕,不想讓她們看見,勻了氣息道:「你們不願意走,我也不強求。不過要約法三章,動手的事一概不用你們出面,我自己去辦。你們要是答應就留下,要是不答應,那只有一別兩寬了。」

她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曇奴看她的眼睛,和坐在沙丘上唱紅狐狸的蓮燈截然不同了。長安是她的戰場,上場前迷茫彷徨,上了戰場她就是將軍,像百里都護一樣。

她和轉轉交換了眼色,不得不應允,「那我們現在就進城么?」

轉轉彎腰去挽包袱,蓮燈拉了她一把,「暫時還不能走,我求國師替我易容,等面具做成,恐怕要花上半個多月。蕭朝都負責京畿禁衛,城裡一旦有異動,他第一個會趕到。我擔心他認出我,到時候少不得要查到太上神宮來。國師地位尊崇,不能讓他卷進這場是非,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易容。只要我還活著,就沒人知道我是誰。」

易容術古來就有,但是只在傳說中出現,從來沒有親眼見到過。讓曇奴驚訝的並不是這項秘技,反倒是國師的態度,「你去見國師,我一直在擔心,這神宮詭秘,並不是我們想像的那麼簡單。不論國師立場如何,他終究是大曆的國師,平衡法度,不令長安混亂是他的職責。萬一他突然改變主意,將我們拿住了交給大理寺,那後果不堪設想。你說他願意替你易容,我聽來有些不可思議,怎麼覺得其中有詐?」

轉轉在旁哧地一笑,「你難得用腦子,用得果然不在點子上。我們人在神宮,國師要拿我們烤著吃還是蘸鹽吃,全憑他的喜好。莫非我們這樣的人,他還用得著忌憚么?他是反對蓮燈報仇的,可是蓮燈不聽,他又不能殺了她,於是看在王阿菩的面子上略施援手,保住蓮燈,也保住太上神宮,一舉兩得。」

要這麼解釋,似乎也說得通。曇奴不再為此糾結了,看看天色道:「今晚在琥珀塢住一夜,明日一早我就和轉轉動身去長安。你在這裡等國師的面具,我們先入北里打聽,待你來匯合時,說不定已經有眉目了。」她又拍了拍腰間,「這飛錢再不兌恐怕要成廢紙了,三千貫呢,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交給那些粉頭,不愁她們不為你盡心辦事。可要是來不及兌換,你也不用擔心,轉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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