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三節

他低頭算了算,「大概……有二十多年了吧!」

這麼說來算是長輩,那昨晚的事如果是真的,就太匪夷所思了。她摸摸袖裡的核桃佩飾,對於那個夢一直存疑,很想把來龍去脈弄清楚,又不確定到底該不該戳穿,一面暗自思量著,一面道:「阿菩一切都好,身體也很健朗。只是常年作畫,洞窟里光照不好,對他的眼睛很有影響。我曾勸他放棄,他不答應,說有生之年會不停畫下去,直到聖上下旨,派工匠進駐敦煌為止。」

他慢慢點頭,「聖上年邁,未立儲君,這兩年明爭暗鬥不斷,誰也無暇顧及敦煌。其實他大可不必那麼執著,再等上一陣子,朝中紛爭平息,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阿菩說閑不下來,閑下來就覺得自己已經死了。」她把核桃捏在掌心,灼灼望著他道,「神使覺得一個人有執念可不可怕?」

他還是點頭,「一念起,可建功立業,也可生靈塗炭。」

她聽後笑了笑,「阿菩的執念,是最詩情的建功立業。不光他,他的那位和尚朋友也很令人敬佩。」她下定決心,把那枚核桃佩飾遞了過去,「神使可見過這個?」

他的眼裡平靜無波,稍一頓,伸手來接。廣袖袖沿的雲紋鑲滾蓋住手背,只露出修長的指尖,掠過她的手心,玲瓏而寒冷。他掂在手裡摩挲,語調還和先前一樣,「你從哪裡得來的?」

蓮燈仔細觀察他的神色,奇怪沒有一絲異樣,她歪著脖子說:「從我屋子裡撿來的,昨晚有人闖進琳琅界,我沒能抓住他,被他逃了。不過他落下了這個,特交給神使,請神使辨認。」

他重新把兩手對掖起來,核桃也掩進他的袖子里,不再看她,淡然道:「這是我隨身的東西,不過兩個月前遺失了,今日失而復得,幸甚。」

他繼續佯佯前行,過了迴廊已經有侲子駐守了,看見他,畢恭畢敬叉手行禮。蓮燈沒有追上去,昨晚那人是不是他都不重要,這神宮裡的一切都難以琢磨,她除了受到點驚嚇,沒有別的損失。能夠物歸原主,也是一樁好事。

她在風雪裡目送他,把長裙的勒帶往胸上提提,寬宏大量地感慨:「算了,每個人都有秘密。」她對某些事看得很開,人行至一段旅程,有不同的風景,遇見不同的人事,只要沒有形成傷害,便不會在生命里留下痕迹。

她搓了搓手,撣掉肩頭堆積的雪花,腰畔被什麼頂了一下,垂首看,是昨天那隻鹿。

它喜歡同她親近,她笑著在它的犄角上撫撫,「你記得我么?你叫什麼名字……」突然想起來,她還不知道剛才那人是誰。匆匆抬眼張望,他在風雪的那一頭,渺渺的,漸行漸遠。她衝口喂了一聲,他聽見了,回身看她,她踮著腳尖說,「你把東西拿回去,怎麼不說謝謝?」

他大概有點吃驚,但依舊遙遙沖她拱手。

她一鼓作氣又喊:「你叫什麼名字?」

他站在那裡,似乎在思考。蓮燈覺得這人很奇怪,她失憶了,至少還記得自己的名字,難道他的癥狀比她還重,連自己叫什麼都要考慮半天?

她捲起衣袖擦了眼睫上的雪沫子,那邊有人弓腰上前替他打傘,猩紅的傘面嵌進琉璃世界,突兀但又分外綺麗。他站了一會兒,到最後也沒有回答她,轉身登上丹陛,往殿宇深處去了。

蓮燈回到琳琅界,收拾包袱準備辭行。那隻鹿跟隨她過了木橋,一直沒有走遠。她偶爾抬頭看,它嚼著枝葉踩著碎步,在積雪裡漫行。碰巧對上視線,短小的鹿尾快速搖動,大概是在向她示好。

她笑了笑,把刀打橫放在包袱上。窗外白雪皚皚,耳邊水聲潺潺,是個滿清靜的午後。突然那鹿惶然跳開了,瞪著一雙大眼睛回望,她站起來,看著曇奴和轉轉從那邊跑了過來。

「聽說國師出關了。」轉轉說,「前殿的法事做得差不多了,現在就剩幾個侲子在打醮,咱們看準了時候請人通傳吧!」

曇奴瞥了她一眼,「是請人為蓮燈通傳,我們隔著一道,湊什麼熱鬧!」

轉轉撅嘴說:「我等了很久了,就想看看一百多歲的人長成什麼樣。我曾經見過當今聖上,戴著冕旒,臉上全是指甲蓋大小的黑斑。今上七十歲尚且老得像爛樹樁,國師一百多歲,豈不是老妖怪?」

蓮燈聽她口沒遮攔,蹙眉道:「嘴上留神,被人聽見了會惹麻煩的。」

曇奴嚇唬她,抓著她的下巴做了個揮刀的動作,「胡說八道,先把舌頭割了,再挑斷手筋腳筋。」

轉轉用力推開她,叉腰說:「你總同我作對,我說什麼你都針對我,可是嫉妒我長得好看,有心打壓我?憑什麼你總騎在我頭上?我不服氣!」

她大喊大叫,曇奴輕輕嗤了一聲,「命都是我救的,還敢和我叫板?」

轉轉頓時泄了氣,坐在矮榻上踢了兩腳,「我會還你人情的,等出去你就知道了,外面是我的天下。」

她們總在吵,但是吵完之後不影響感情,可能誰也沒有真正討厭誰吧。越是鬥嘴,越是親密。

曇奴見蓮燈換回了原來的衣裳,行囊擱在榻頭上,自顧自道:「我們沒什麼可收拾的,兩件胡服,捲起來就走。你打算去見國師了么?」

蓮燈嗯了聲,「我先前得到消息,國師在神宮正殿,等盧長史忙完了請他為我引薦。」

轉轉還在惆悵,「我當真不能見國師么?蓮燈你帶上我吧,讓曇奴在外面候著。」

蓮燈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好奇,難道就因為國師的年紀比大曆還大?她攤手道:「我也不知國師會不會見我,如果盧長史不阻攔,你大可以進去。」

轉轉很高興,往後撐著雙臂,凸起兩個圓潤的肩頭,自在笑道:「我以前聽說國師能通神,聖上六十歲那年泰山封禪,鹵簿行至山腳,道旁有神人長揖迎接,聖上問身邊人,竟沒一個看見的,後來和國師提起,國師卻能夠準確說出神人的衣著打扮。可見皇帝神遇要靠機緣,國師開了天眼,早就見怪不怪了。」

國師從來都不缺乏奇聞,但在蓮燈看來,有這樣的能力並不是什麼好事。天子代天巡狩,卻和神祗沒有任何交集,便要借國師之口來傳達。裡面孰真孰假不必論證,中原人敬鬼神,敬則生懼怕,這正是統治者需要的。現在到了江山易主的當口,大曆的朝堂渴望新鮮血液激活頭腦。當今聖上的五個皇子和雄踞關外的十六皇叔定王都明白,誰能得國師相助,誰的一隻腳就踏上了御座,稍加努力,君臨天下指日可待。這樣敏感的身份,國師要獨善其身不容易,所以他才會在神宮內外布陣,常年閉關不見外客。

蓮燈有很多方面不通,經歷一次大難,就像蓮蓬被堵上了眼兒,什麼都是「只差一點」。但偶爾也有神思清明的時候,比方她連中原的五穀都分不清,政治方面卻有她獨到的見解,也許全得益於有個百里濟那樣的父親吧!

「你為什麼一心想見國師?難道要請國師為你算姻緣么」曇奴奇異地問轉轉,「就算國師能知過去未來,也沒有淪落到替人算命的地步。你敢提這種要求試試,小心侲子把你扔出去。」

轉轉摸了下鬢角,把散落的頭髮繞到耳後,別過臉道:「反正都要離開這裡了,扔出去正好。」稍後又挪了挪位置,低聲道,「看姻緣是次要的,我們龜茲也有法師,替我看過面相,說我將來大富大貴,少說活到九十八。要是沒有好郎君,能這樣長壽?我是希望國師替蓮燈算算,什麼時候能想起以前的事,什麼時候能完成心愿。」

一個沒有過去的人,大概就像半傻一樣。不過蓮燈心態不錯,「我無所謂,就算想起來也都是痛苦。人一旦憤怒就沉不住氣,辦事容易出錯,現在這樣很好,我能心平氣和地部署,就算仇人在面前也不會魯莽。我有一雙手,有一柄刀,知道自己該幹什麼就夠了。」說完看了眼更漏,「快到未時了,趕在宵禁前入城,應該可以找到落腳的地方。」把一張疊得很平整的飛錢扔給曇奴,「去錢莊碰碰運氣,也許還來得及兌現。」

到了外面一應都需要花錢,轉轉去北里活動也需要開銷。這飛錢是當初從粟特商隊劫來的,西域離長安有段路程,報官後處理起來也不那麼及時,說不定還能用。

曇奴把單子掖進袖籠里,「我聽說少陵原有家陰陽客棧,那裡能接黑市買賣。你替人辦事,別人付你酬勞,只是風險大,但來錢很快。」

那種地方無非是人命交易,不到走投無路時,不考慮走這條路。她抿唇笑了笑,「王阿菩給我取名叫蓮燈,我不忍心讓他太失望。這件事出去後再說,這裡是神宮,別玷污了聖地。」說罷起身到廊下,撐起黃櫨傘眺望連綿的宮殿,喃喃道,「鐃鈸聲小了,我去找長史探探情況。」

她一個人走了,轉轉跳起來要跟出去,被曇奴一把拽了回來,「我從不信命數,小時候有人說我活不過七歲,現在還不是好好的!你知道為什麼我們住琥珀塢,蓮燈住琳琅界?因為她是王阿菩的徒弟,我們不是。」

中原人的確講究親疏,轉轉聽後灰心喪氣。趴著窗欞往外看,雪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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