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三節

木牌落進他手裡,他翻來覆去看,沒有要交還的意思。蓮燈也沉得住氣,兩眼只管盯著,語調依舊從容,「還請將軍行個方便。」

那位將軍卻不然,寒著嗓子道:「牌子是死物,來路尚且存疑。國師不是想見就能見的,若你們妄圖對國師不利,到時候守軍項上人頭難保。這牌子先由本將代為保管,待事情查明了,再去太上神宮告罪不遲。」

曇奴哪裡容得他戲弄,縱身向木牌奪去,「要抓就抓我,信物還她,放她去找國師。」

曇奴拼殺起來不留餘地,大漠上的人,一旦結交肝膽相照,在她看來自己的命是蓮燈救的,她隨時做好了為報恩犧牲的準備,因此招招勢如雷霆。

兩人對壘,曇奴不落下風,蓮燈便沒有相幫。然而打鬥果然引發了混亂,府兵振臂高呼,不遠處一隊巡城禁軍應聲而至。蓮燈將轉轉護在身後,拔出金錯刀橫於胸前,不願意束手就擒,勢必要戰個驚天動地了。

那將軍遇上了對手,一面喝令旁人不許插手,一面與曇奴纏鬥。他起先是不提防,也沒有料到一個女人有那麼凌厲的手段,一時大意了。待後來全力以赴,曇奴在力量上難以抗衡,漸漸露出頹勢。但敗也敗得不難看,徒手不行就拔刀。刀鋒的浪紋寒光四溢,直向對方面門劈了過去。

能做將軍的必然不是等閑之輩,他還是截住了曇奴的攻勢,扣著她的手腕瞥了眼,笑道:「好俊的身手,今日不便,待他日再討教。你們先前不是說要去太上神宮么,我送你們一程。」

曇奴回頭看蓮燈,大惑不解。蓮燈心裡卻明白,問題可能出在曇奴的那柄刀上。雖然刀鞘纏裹起來了,但內行相刀看刀身,金銀鈿裝刀不是一般人能用的,因此才會令這位將軍臨時改了主意。

不知究竟是福是禍,她只有儘可能地辭讓:「多謝將軍,實在不敢勞煩將軍。」

他說無妨,「我賣個人情與國師,和你們不相干。」也用不著向府兵作交代,騎在馬上介紹自己,「某是三品雲麾將軍蕭朝都,若國師問起,你們好回話。礙於你們無過所,我須向國師求證,若國師認可則罷,否則數罪併罰,不只關押,還要流放。」

事到如今騎虎難下,曇奴和轉轉審度蓮燈臉色,見她不再推託,方揚鞭跟上了蕭朝都。

太上神宮不在都城內,位於長安東南神禾原。神禾原古來就是福地,諸峰竟秀,四時清流不斷,曾是皇親韋氏發源的地方。後來聖上在龍首原建造大明宮,因仰仗國師,於神禾原建太上神宮以奉養。國師不同於平常人,在中原人眼裡是類似於神明一樣的存在。太宗曾說「國師在則天下安」,對於大曆王朝的統治者來說,國師更是心頭明燈。只是這樣聲名顯赫的人不喜浮華,一年中有大半時間在閉關。因為太神秘,引發蕭朝都的興趣,所以才想藉此機會窺得國師真面目。

既然有神宮的信物,必定與太上神宮有千絲萬縷的關係。蕭朝都轉頭看那位年輕女郎,三人之中她最冷靜自持。同行的另兩個,一個冒失一個略有風塵味,領頭的定是她。他減慢了速度,揚聲問她,「給你牌子的是何許人?姓什麼叫什麼,家住哪裡?」

獨自跑到大漠畫壁畫,大多是為了避世。蓮燈不知道王阿菩的來歷,他自己沒有主動透露,她也沒有問過他。便垂眼道,「遺失過所是我們的疏漏,和家師無關。將軍追問他,恕我無可奉告。」

倒是個頗有性格的人,蕭朝都牽唇一笑,「送你們來神宮,並不表示過所的事不予追究了。既然有牽連,問清原委是我的職責。」

蓮燈拱了拱手,「將軍親自相送,我等感激不盡。只是家師離群索居久矣,過去的事從來不和我提起,因此他的情況,我不得而知。」

蕭朝都沉了嘴角,「那國師呢?你既然來拜訪他,應當是知根底的。」

其實說來說去,他想打聽的還是國師。她突然覺得這位將軍有些可笑,簡直像個婦人一樣好奇心重。她搖了搖頭,「我們來長安謀生路,臨行家師才給了我那面牌子。我們長在大漠,對中原一無所知,只聽過一些關於國師的傳聞,了解的不比將軍多。」

蕭朝都知道從她口中探不到任何消息,便緘默下來不再說話了。

長安到神禾原有段距離,策馬需花上一個時辰,遠遠看見宮牆輪廓,已經將近日暮時分。

夕陽下的神宮有層詭秘的色彩,飛檐翹角籠在裊裊香煙之後,半在塵世半入蓬萊。蓮燈對這裡的第一印象就是竹子多,和別處的枯黃蕭瑟不同,層層疊疊的竹葉在寒風裡搖曳,發出巨大的聲浪。殿宇建在無盡的竹林之後,雖稱作宮,更偏向於浮屠,是個陰陽參半的所在。彷彿晦暗中隱藏著一頭不知名的獸,隨時凶相畢露,準備將人一口吞噬。

蕭朝都負手看,國師精通奇門遁甲,人入其境,平常連宮門都難找到。這次倒是很順利,大約知道有人來訪,將那些術數撤了。他上前扣門,宮門開啟一道縫,一名宮人探身往外看,臉上表情漠然。

自報家門是沒有用的,除了今上,國師不接受任何不請自來的到訪。蕭朝都將木牌遞過去,「這三人有信物,求見國師。」

宮人這才開門放他們進去,引入一處別館奉上茶湯,揖手道:「國師閉關不見客,但入關前吩咐某,凡持木牌到訪者,暫且安頓在宮內,待國師出關再作定奪。多謝將軍一路護送,將軍辛苦。」

蕭朝都知道這是委婉的逐客,嘴裡虛應著,一面四下環顧。這宮裡的一磚一瓦都有玄妙,時值仲冬,四野草木凋零,唯有太上神宮內芳菲正盛。國師喜歡鹿,奇石間偶見跳脫的身影,淙淙流水伴著呦呦鹿鳴,倒像誤入了世外桃源。他向來對國師的一切持懷疑態度,可是進了他的道場,看見這與時令有違的景象不得不佩服,即便他是個術士,也是個比較成功的術士。

「國師何時能出關?」他擱下茶盞說,「某在街市上巡檢,恰巧遇見這三人。她們從敦煌來,身上沒有過所,原本應該拘押的,但她們提起太上神宮,礙於國師情面,特送來請國師處置。」

宮人遲遲看他一眼,話卻應得很乾脆,「閉關時間可長可短,尚且不敢斷定座上哪天出關。座上早就算到有遠客來訪,囑咐某仔細接待。客人一時不便,將軍容情,座上心中有數。」言罷一笑,「將軍也太謹慎了,既然國師認可,還有什麼可擔心的?一封過所而已,這點小事不足掛齒。」

太上神宮有國師徒眾及侲子,但守護門庭,負責洒掃的一般都是宮中派遣的成年黃門,這類人應對官場,有他們四兩撥千斤的竅門。蕭朝都聽後只得頷首:「既送到神宮來,一切聽國師意思。」多留無益,起身抖抖袍角辭了出去。

轉轉和曇奴很高興,在外漂泊好幾個月,終於到了目的地,又恰好是人間仙境一樣的地方,滿意程度不消細說。

「噯,真不錯。」轉轉低頭輕聲道,「以前在北里,連吸口氣都有銅臭味,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踏上神禾原。要是有機會見一見國師,就不虛此行了。」

蓮燈原本猶豫要不要離開神宮,只是見曇奴和轉轉都沒有要走的意思,她把話又咽了回去。

宮人對掖著兩手,白胖的臉上笑容可掬,「時候不早了,三位娘子隨我去住處吧!再過三五日,國師應當出關了。」門上侲子挑了燈籠來引路,他比手說請,「神宮常年沒有外客,國師閉關前囑託,請阿菩高徒居琳琅界,陪同前來的住琥珀塢。」

一路上三個人互相照應同榻而眠,突然要分作兩處,實在不太習慣。可是客隨主便,不能要求什麼,不過腳下略緩,蓮燈問:「國師知道我們的來歷?」

宮人笑了笑,「因為他是國師。」看出她們不情願分開,也不在意,只道,「三位沒有過所,出了神禾原舉步維艱。敦煌距離長安三千多里,一路上舟車勞頓,還是先安住下來,再圖後計吧!」

這麼一說也確實是,要是又落入那位姓蕭的將軍手裡,恐怕沒有那麼容易脫身了。

宮人領她們各尋去處,神宮的邊邊角角都是殊景,花草侍弄得異常蔥鬱。宮人邊走邊道:「琳琅界與琥珀塢相距不遠,也就幾十步距離,往來很方便。不過有句話要知會三位,盡量不要四處走動。神宮是國師道場,很多地方布了陣,要是不小心誤入,轉一天都出不來。」他復笑了笑,「我初來神宮時就吃過這樣的虧,國師的神鹿要餵食,有一天發現走丟了一頭,四處尋找,沒想到入了陣,就再也尋不到出路了。幸好那時有翠微夫人,才將我解救出來。」

轉轉咦了聲,「神宮裡有夫人?國師可以娶親么?」

宮人忙擺手道:「慎勿妄言,翠微夫人是國師師妹,因救駕有功封隴西夫人。平時圖叫得順口,都稱她翠微夫人。夫人有旨意在身,暫且不在神宮內。待過兩日回來了,再為娘子引薦。」說著已經到了琥珀塢,他抬手指派,命侲子送曇奴和轉轉進去,和聲道,「二位且安頓,飯菜我再命人送到園裡來。」

轉轉她們並不像蓮燈一樣心思重,愉快地揮揮手,跟著侲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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