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行者之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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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命,有三個時期:戰爭之前,戰爭時期,戰爭之後。」 『就像基督:誕生之前,基督在生,其後是公元。戰爭開始。我父親說:活著。寫下微小事情。』 「從前的瑪嘉思嘉河,翠藍色。」 我總是想,如果有戰爭,我一定會自殺。但果然有了,我不但沒有自殺,我還留下。我說:這是我的土地,我生於此,長於此,我不要離開。

「為甚麽」。

「不為甚麽。為了個零雞蛋。」

「為了自由。為了土地。為了美麗。」

「其實我沒有發覺,原來每一個人都可以做這樣的事情。可以將胎兒從母胎拿出,在手裡捏死。可以將人縛在稻草上,放火燒。可以將人扔上電線上,電死。四小時內,一個人可以殺死了二百人。在集中營里,可以指著一個男子咬掉另一個男子的睾丸。可以逼老祖父與孫女性交。十個男子強姦二十個女子,每人三至四次。他們不是野獸,只是普通人。」

「甚至我會想,可能是我。」

「可能是我。沉默的可能是我。仇殺的也可能是我。」

『我每天都想著手榴彈,地雷,警察。』

『科索沃解放軍和塞爾維亞軍隊輪著到我工作的酒廠搬酒喝。每個人都醉醺醺的開槍。』

『戰爭是狂歡節。血好熱。』

『我怎樣向我的孩子解釋呢。我不明白的事情, 我不知如何解釋。我只說,好好睡。他們都在窗前看 轟炸。我丈夫,好沉默,不肯吃。』

『我聾了。』

『我一生人,經過很多次戰爭。一九八二年我在 黎巴嫩,知道以色列士兵怎樣開坦克輾過小孩的身 體,但報紙電視沒有報道,因為那是美國人的電視報 紙,所謂『自由新聞媒介』。一九九六年我又回到黎 巴嫩,情形一樣。一九九二年我在盧安達。不很多人 留意盧安達的屠殺,因為他們是黑人。黑打黑,不關 白人的事。我來自愛爾蘭,過去二十年,北愛爾蘭不 停有謀殺和襲擊。愛爾蘭是小國家,小到所有我遇到 的人都以為愛爾蘭就是英國。但這所有的戰爭,都沒 有我見到這一次的醜惡。當然沒有一場戰爭不是醜惡 的。但這是一場,眼球對眼球的仇殺。我第一次進入 科索沃比雅城,滿城都是禿鷹,起碼有幾千隻,盤旋 啼叫,抬頭天都黑。而且好臭。這氣味我在黎巴嫩嗅 過,在盧安達也嗅過。是屍體的臭味。當時剛入夜, 城裡還有幾個黑影,從焦黑冒煙的商店走出,手裡還 拿著搶回來的貨品。除此以外,城很靜,沒有一個 人。我感到有隻冰涼的小手在我背上,輕輕撫過。好 像我小時候我哥哥將冰扔送我背後一樣。』

『地上都是還未爆的坦克炮彈。橋都炸斷,我們 從田野越遇,每時都想著地雷。』

『我突然好累。好累好累。炮火那麼大聲,我伏 在地上,睡著了。醒來我的同伴都變成屍體。』

『你自由嗎?我想我自由。』

『自由了。他們都說。我現在很好,在紅十字會 做尋人的工作,我沒有被強姦,還活著,九月就回到 大學去上課。如果我喜歡,我可以到街上去,行到早 上四時。我可以很自由,但我只是無法覺得自由。我 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人約束我,我那裡都不想去,甚 應都不想做。』

「我是個不一樣的人了。」

「我什麼都不想說。」

「我重複做一個噩蘿。或靜不是噩蘿,但我總覺 得是個很可怕的蘿。我夢到了我童年在其中長大的屋 子,在楊林之前,窗好大。我還是個孩子。我在窗前 看風景。就這樣。」

「她說桑妮亞,你一定要強壯。四天以後她回來 了,全頭變白,我以為她是我祖母,瘦得像根枝。她 握著我的手,說,桑妮亞,你一定要強張。」

「後來我就不再相信上帝。」

「我無法憎恨。孩子就是孩子。他市場讓我想起 那可怖的可怖的。但他是個孩子,是生命。」

「一九九九年四月一日,是我一生最難過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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