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行者之八

又搖搖頭,說,你看我,這些草,對我一點作用 都沒有。我還是抽。或許應該將它戒了。

以為是自由,其實並不。差不多了,細細坐在桌子 上,搖著腿。我今天二十八歲了,細細說。還好年 輕,我說。一聲還長呢。

葉細細時常都自由。我就死古古,在巴景那間餐 館,日做夜做,一星期做六天,後來比較好,可以休 星期天,我買了房子,買了車,星期天可以做花園, 開車去買花,如是六年。

葉細細,時常都很自由,事情好多,好麻煩。

我三十歲就要自殺,葉細細宣布。她去了澳州坦 士曼尼亞,打電話給我,說,他很好,他很好,我要 跟他在一起,好久好久,我嘆一口氣,你都沒身份。 你怎離開英國,你偷渡。她笑呵呵,我拿人家的護 照,都是東方人,他們認不出來的。她的「人家」可 真多。沒兩個月,又打電話來,我冷死了,我家的煤 氣給截了,我可以到你那裡過幾晚嗎。

來到了,嚇死人,剪了短髮,戴一雙珠耳環,一 進門便說,要改邪歸正,受不了。 立在門後,大衣還沒有脫,搖頭說,有甚麼意思 呢,沒甚麼意思。

或許她的決定,就在那一刻。其後不過是實際 的,人,時間,那裡,怎樣的等等問題。

我說,我真的受不了,以後不要再煩我了。這一 次是要到警局保釋她,又要找律師,又要找錢,又要 接又要送,我一整個晚上都沒睡,第二天還照常開工, 客人要醬油我給他辣醬,還打爛碗。她在超級市場高買, 給人捉著,要起訴她。她說,不是我不是我,怎會是我, 我又陪她到律師樓作口供,不是我,我在一個女子身後, 是個黑髮女子,我跟著她,我一出超級市場門口他們便 跟著我,說我高買。我都付了錢,發票一出門就丟了, 找不著。又陪她上庭,在法庭,等一天,審一個半小時, 算她好運,證據不足,放過了她。又開車送她回白教堂, 我開車時頭昏眼花, 只看到彩虹,居然沒撞死。送得她回去,她哈的 笑出來,要不要進來坐坐,我說,我都要死了,她笑 說其實是我偷東西。

我氣得恨不得刮她幾巴掌,甚麼都沒說,就推她 下車,說,我受夠了,你以後不要再找我了。 她真的沒有再找我,有一兩年。 有時都會想起她,不知她怎樣了,但想,不要麻 煩了。好麻煩。

做人好麻煩,死掉算。

她三十一歲生日那一夭,我就給她撥了個電話, 也沒想到有人聽。我說,是我。她說,哎,我都想找 你。你先說,你找我幹嗎。我說,看看你死了沒有, 你不是說三十歲要自殺,現在都過時了。她才呀的 道,噢,我都忘了,今天是我三十一歲生日。我沒 死。我要結婚了。

婚禮在嬌花園舉行。男子是個美國人,祖母是中 國人。

她只微笑,不是很興奮也不至於冷漠,很有禮貌 的微笑著。我給她買了一雙鑽石耳環,她說,謝謝, 也沒看,便收好。她沒甚麼親人朋友,只有幾個在英 國的親戚,我們在巴景的幾個亞洲同學,幾個市集賣 東西的,不知甚麼人,中東人,印度人,愛爾蘭人。 聽她說過的。其他都是男子的親人和朋友。他們在花 園拍照,三月天,很清涼,公園的樹葉已經發芽,陽 光一陣一陣,是不是因為春天的緣故,我站在一株小 無花果樹下,樹芽的影子稀薄,我閉上眼,嘴唇就開 始一直發抖。

不是說,因為結婚,就失去自由。結婚與不結 婚,我們只在各自的微小空間,嘗試生活。不是說, 我心目中的葉細細,好麻煩的葉細細,不會再自殺, 或拿人家的護照,飛來去飛去,尋求那從來不存在 的;不是很簡單,就說失望,或幻滅。不是。

而是說,到此時此地,我們明白,所謂自由,不外如是。

她家的煤氣給截了,她穿戴整齊,來到我家,一入門就靠著門說,我受不了,要改邪歸正,我當時只 覺得很驚嚇,但不知道自己驚嚇些甚麼,但只知道, 那是她人生的,重要的一個決定。她說的,改邪歸正。

她不自殺。她結婚。我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毀滅是熱烈的,一時一刻的,美麗的,也是容易 的。不知何故,我們沒有毀滅,而其後,就容生命漫 長的侵蝕,體無完膚。我覺得,不應如此,但想不出 更好的辦法,難道叫所有人都自殺。

她懷了孕我去看她。兩個人坐在廚房裡,無話可 說。她倒了一點愛爾蘭奶油酒。說,喝一點愛爾蘭奶 油酒,夠甜,甜到你流眼淚。我沒接話。我怕我說甚 么,會突然流下眼淚來,場面很難收拾。當我們明 白,自由不外如此,我們就開始節制。那麼節制,節 制到跟所有人所有事,一模一樣,忘記了我們從前的 面目。

也好,都過去了,有甚麼好記。我便說,有沒有 去做產前運動,我樓下轉角店的老闆,她在水中生 產,她說果然不痛的。細細說產前運動班,好攪笑, 教我們講粗口,痛的時候,要表達,就講粗口,好好 玩,我講足一個小時粗口。

細細頓了頓。有時想跟大衛吵,好動氣的時候, 就想,這對孩子不好。就按下了氣。有時我想,可能 就這樣給孩子改變,令我變成一個不那麼自我的人。 你知道,細細笑,你知道我的。我揚了眉,笑,我當 然知道你。不然都不會叫你再不要煩我了。

雖然如此,我還是有一點惆悵,或許只為我自己 惆悵。細細是我的未完成。我好像透過她而生活。我 的生活,那麼死古古,她做甚麼做甚麼,都會今我覺 得,應該這樣生活才好。但我已經不想了(很多事 情,可一而不可再。可一而不可再叫,甜美生活, 或其他。

後來和葉細細都很少見面 她生了孩子 我又生 了孩子,大家身邊都老是一堆人 一堆玩具,一大堆 衣服,要洗要熨,著著實實的在生活裡面,忙著去應 付,根本不知,生活為何物,也不會有時間有心情去 問。

停了停,我生活里有一個空間,微藍淡灰的,里 面甚麼也沒有。我一驚,他們都走了,只剩下我一 人,兒女大了 沒甚麼用得著我的了 廚房好大,我 可以在這裡坐一個下午 喝咖啡,吃甜餅,我走到窗 前,站一站,原來這樣就過了,幾十年。

灰塵滿面。我坐下,打開報紙。我想去一個狂歡 節。

狂歡節就是忘懷、錯亂和喜悅。

到五十二歲這個年紀 才明白好多事情。但明白 已經不重要了。 我們的相遇是那麼短暫 而賠上的日子 一生那 么長。 (我叫做露超亞 亞曼。我來自突尼西亞突尼 斯,我唱爵士藍調,吹小號。我的一生,無非是男 人。)

(無非是男人。但對男人來說 如果他們還記 得,愛與關係。愛與關係,微不足道,只是我一個人 的事情)

與愛無關。只是我誤會了。

(第一個,是我的鄰居 叫做阿默。我那年十三 歲,我姊十五歲。)

(我第一次和男人做愛,在我的床上,好痛。後 來他給我一盒法國香草栗子,他說好貴,比銀子還 貴,一個典納一粒。他走過我打開禮盒,只有兩粒, 還沒吃出甚麼味道 就吃完。)

(他說,你不要跟任何人說、你跟人說,我會 死。)

(後來他和我姊結了婚。我十四年後第一次回突 尼斯。我姊沖了一杯很苦的薄荷茶給我。三個孩子, 站在田邊一個一個的看著我。阿默開了一間地氈店, 聽到我回來,下午三時,踏一雙皮拖噠噠的回家來 看我,一兒到我就說 你真本事 賺好多錢,可否替 我換點美金。)

(我過一夜便走。我姊說,為什麼不住久一點。 我說 不了,好熱 不習慣)

(我從此沒回過突尼西亞。)

(我在紐約曼克頓中城酒吧唱藍調,吹小號。一 個晚走三四個場,十點開工,到兩點,好趕,趕到 一邊走一邊穿衣服,穿著四寸閃亮高跟鞋都一樣跑好 快,趕到假眼睫毛都跌掉,一隻眼大一隻眼小的上台 唱,小號都沒手拿,小狗一樣在身後拖。)

(我見過他。他看我。)

(他在酒吧門口等我。我趕下一場,只叫:星期 五晚,兩點鐘,十四街,藍調酒吧。怕他弄錯,上了 計程車,再叫:星期六凌晨兩點,不是星期五,十四 街藍調酒吧。)

(是個牙醫,叫做多明尼。)

(問題不是,我不過是其中一個。他時常都自 由。問題是,有你或沒有,都一樣。)

(露薏絲來找過我.一邊臉都腫了。她來酒吧找 我,說,我是露薏絲,你知道我是誰嗎。我說,對不 起,請問你……。她說,我。)

(你知道他在那裡嗎。我說,我不知道。想想, 說,昨天他告訴我,今晚去看足球,然後回他前妻那 里過夜。露薏絲說,黃昏時我和他在一起。他打了 我,他還可以去看足球。)

(我當時就知道,他還會回前妻那裡過夜。有你 或沒有,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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