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行者之六

3

離開一個狂歡節以後,火車在黑暗之中賓士。

亞姆斯特丹。我來到了亞姆斯特丹。坐在咖啡店。其他人都抽大麻,大麻煙今我好眼困。他們說:有一個狂歡節。從亞姆斯特丹,坐火車。

從亞姆斯特丹,坐火車,到南部。春天來了,有一個狂歡節。

他說,你將我忘記。我說,好。

然後我忘記。

我掛上電話,看一看我的記事簿,用重撥打回去:對不起,我剛掛過來。我的記事簿有一個午餐約會,約下個星期三,十二時四十五分,拉貝拉店,請問是那一位。你認識……這裡寫,安德遜大太……嗎?

我去到更衣室,發覺我的泳衣跟毛巾跟頭髮都是濕的。服務員問我,女士,你忘記甚麼了嗎。我甚麼時候已經游過泳了? 我去報警:我失了車。我在停車場,找了兩小時,找不到我的車。我報案:紅色本田,車牌25txg235。警員說。請給我看看你的泊車票。警員看看我。說,你有沒有記錯了車牌號碼。我打開手袋找記事簿。警員看到我的車匙,說,你的車匙,是獲素車的車匙。我說,是嗎,怎麼會。拿出來看,果然是獲素車的車匙,怎麼會呢,我換了車,我怎會不知道。

我回到家,有個女子,在客廳看電視,她好像我,只是比我年輕。我好驚,為甚麼她會在這裡,她一定有鎖匙。為甚麼她那麼像我。為甚麼她見到我,一點都不驚奇,又不害怕,只說,你去那裡了,那麼晚,我鋦了蛋糕,你要不要吃。這樣看來,她一定認識我,並且和我,有著不尋常的親密關係。。 我今年五十二歲,叫做陳玉。我第一次來到阿姆斯特丹,足足二十六年前的事情。也就是,半生以前的事情。

從渴望坐一程長程火車,我來到阿姆斯特丹。

我在阿姆斯特丹,失去了一頂灰藍色的絨帽。我在一間猶大聖殿,參加了一個逾越節的禮拜。我在新教堂寄了一封信。我坐電車。電車開好怏。我的母親,我在阿姆斯特丹,我的母親死了。

我跳舞。我後來便沒有跳。 可一而不可再。可一而不可再。

那一年,好多人死。我的中學同學,王永基,當警察,又叫做老丙。幾十年沒見,在香港看報紙知道他死了。我的小學同學,楊淑貞,和我的小學校長張培慶,同一年死。還有我父親。

我想到紐約去。我說。很傷心的時候,就說,我多麼想念紐約。

紐約是忘懷與自由。現在已經不大記得葉細細的臉孔。好多年都沒有她的消息。她比我小几歲。想起她的時候,打電話給她。她很高興,笑說,你這麼久都不找我,怎麼還沒死。然後就說,我給我女兒氣死了。我女兒。我女兒。我女兒。我女兒。我女兒念醫好念法律好還是念建築——生活有了最實質的內容——我的經期停了,她說。是時候了。終於。我再回到紐約,打過一次電話給她。響了好久,我留了言,說,我是陳玉。我在紐約。掛上了線,才想起,我沒有留下聯絡電話。 記憶總是不同。我記得的許之行。

她也離開了紐約,在洛杉機開了一間貿易公司,做球鞋買賣,又攪房地產,上海也有生意,加州也有生意。約了好久,約了她在洛杉機見面,她遲了足足一天。約十五日星期五晚上,等了一晚,她沒來。我自己回房間睡覺。第二天晚上十時,她來酒店找我,說,不是約好你嗎,睡甚麼覺,我還沒吃晚飯呢。 記憶總是不同。見到了面,就覺得好累,累得全身都散,說一句話都沒有力氣。一個晚上,好多年沒見了,我甚麼話都沒說,也沒甚麼好說。她一開口就問我,倫敦的房地產,可以攪嗎,回報率有沒有十巴仙。我最近在天津和市長的女婿合資建一個渡假村。想找個香港人當策劃,你有人嗎。我女兒想到瑞士讀書,又怕德法語都不夠好,光英語行嗎,她又想去日本學日文,你說呢。

記憶總是不同。我再回到紐約,百老匯還在演「貓」,我和許之行二十年前看過,我再去看一次。原來好悶。還沒有完場,我便跑出來。好悶。來到紐約,好悶。沒幾天,我便走了。 猶如瓜熟蒂落,猶如落葉歸根。我父親,纏綿病榻。我從醫院回到家,便收到了醫院的電話。又再回到醫院。

回醫院那一程計程車,我望著漆黑的窗外,甚麼都沒有想。

回到他的病房他的身體還是暖的。護士囑我為他脫去身上所有的貴重物品,我想想,沒有。我握著。漸冷的手,坐在他身旁。

我第一次見我父親,我已經十二歲。我跟著我母親,在火車站等他。我母親說,來了。她見到我父親,只說,香港好多瓦堡,狗肉都有得吃。我父親,提著瓦堡,拖著兩個膠行李箱,穿著一套又舊又破的軍服,見到我,怔了怔,伸出手來,跟我握手。

我父母親伍華客家人。我聽不懂我父親的客家話。

如日中天。一個叫如日,一個叫中天。

如日痛了十六個小時。中天痛了二十四小時十六分。

迪士尼樂園,世界細小,我們會飛,古堡有美麗憂鬱的吸血殭屍,穿著燕尾服,嘴唇嫣紅。讓我們到森林去。如日說,我要小便,中天要喝可口可樂。媽咪。媽咪。媽咪又不是阿拉丁。媽咪想騎木馬,媽咪已經忘記了木馬的旋轉感覺。讓我,靜一靜,媽咪想坐木馬,乖,你們跟爸爸,跟爸爸說,媽咪好累,媽咪想去騎木馬。爸爸,爸爸,你們去那邊等,在那裡,喝酒抽煙,笑得好大聲那個就是爸爸,你們找他去。

媽咪好累。我真的好累。

獅子。阿馬。老虎。斑馬。雪豹。小木馬。孔雀。駱駝。爸爸。

他說,你不是要練舞嗎,才六時,這麼早回來。我說,我扭傷了。

我扭傷了。你回去,繼續練。我說,好痛。

他說,你回去,繼續練。

他說。繼續。

轉轉轉。叮叮鈐鈐。再來一次。再轉一次。山羊。轉到天黑。野狼和長頸鹿。

煙花亮了。在迪土尼,天天都是狂歡節,有煙花,音樂,笑聲。

外頭好吵,而我好靜。我真的好快樂。

一個叫如日,一個叫中天。那一年那一夜,在迪士尼樂園,如日八歲,中天五歲。為甚麼會那麼靜,我想想,如日八歲,中天五歲,足足八年,一堆人,好多人,沒有離開過我身邊。每時每刻,我身邊都有一堆人,還有每個人脫下來的衣服,吃完好多好多碟子刀叉,酸掉的牛奶,末清理的貓屎狗屎:家長會又是我,生日會又是我,開車接開車送,聖誕節烤火雞,過中國年炸油角,都是我。到頭來,連一個姓都

沒有,叫做甚麼太,如日從學校回來問,媽咪,你叫做甚麼名字,你你幾歲了一這是他唯—一次問我,關於我的問題。也沒有等我答,就和中天打起來,爭電腦遊戲機一你兩個別打。我一巴掌,如日一巴,中天一巴,說,我叫做陳玉。

我叫做陳玉。他們知道不知道,我叫做甚麼名字,做甚麼。我也曾希望……也曾有…… 我也曾是個,「才華橫溢的年輕舞者」。

醫生給我一粒糖。他說,你真是個好女孩。

如日出生我痛了十六個小時。中天出生我痛了二十四小時十六分。

我哼都沒有哼。我父親,公正嚴明。我父親教我,無論你怎樣痛,都要繼續。

如果我不再見到,如日中天,我想我會很快樂。

我跟著花車走,煙花亮了又靜。我喝了一杯大啤酒。原來喝啤酒,胡亂說,我親愛的,你真性感,今晚陪我好不好,這麼好。很無聊,但好自由。

我真的一點都不想念他們。回到酒店,孩子已經睡了,臉孔微紅,睡里還會皺眉,又會笑,表情真多,指甲長了,明早要幫他們剪。那個在看電視,聽到我回來,也沒看我,只說,我以為你失蹤了,還想去報警,孩子又纏著我,好煩,原來孩子那麼煩。我就先回來。你再不回來,我就自己睡了。 榮譽。責任。我父親教我。但沒有愛。

我是個好女孩。好母親。我那麼好,醫生給我獎賞,獎我一粒糖。

榮譽。責任。才華。我一生。

我得回,一粒糖。

「都是因為,我對生命十分幻滅與失望。」

「我想離開。」

「我去了紐約。——那時候,其實細細並不知道,生命的幻滅與失望。

到後來,不說甚麼,說甚麼。我們只是不再見面,並且彼此忘懷。

在狂歡節裡面,有火雞、蝴蝶、鬱金香、馬克思、女巫和收割靈魂者。

火雞:火雞哭了。火雞遊了一整天,又冷又累,又要拖著一個真的舊鋦爐。火雞哭了。拖著火雞的是一隻斑點狗,斑點狗是媽媽,一隻白天鵝,白天鵝腿好多毛,是爸爸。白天鵝說,鋦爐給媽媽,我抱你。

蝴蝶:枝頭濕濕冷冷的黑葉,是蝴蝶。

鬱金香:夜皇后(藍黑)。春日明媚(淡粉紅)。去年今日,我們還年輕(金黃)。處子有血(白)。請不要忘記波斯尼亞(深紅)。飢餓(鬱金香球)。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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