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行者之三

刺痛 撕痛

痛是心理感覺。他常跟病人說。二十八號病床,趙眉,痛的時候,一直咬著下唇,咬到滿嘴是血跡。手術之後,痛二十四小時,很正常,給你加重點止痛藥,他告訴她。二十七號床,是劉是遠的病人,糖尿病,做了舒米切肢手術,齊踝切斷,傷口發炎並且多次爆裂,劉是遠卻放了假。待你的發炎受到控制,可能要多做一次手術,趙重生說。病人是個五十多歲的女子,發很長,指甲很長,牙很長,很尖,望著他。

他重複一次:待你的傷口受到控制,可能要多做一次手術口女子望著他,微微一笑,扯著發,張了口,一會,尖叫。

趙重生沒看她,只對護士說,叫馬丁來看看她。給她librium,25mg。

他離開了病房,在走廊還聽到女子的尖叫。

都是心理感覺。他就,從來不覺得痛。

—你知道你要做甚麼手術?

—知道。

—你要做其么手術?

—壞足切除。

—你知道你的壞足是?

—左腳。

趙重生:痛與安定之問,你如何選擇?

最後一次見到玉裂,她還沒有懷愛雲,剛結婚。她自己回來,補領證件申請愛爾蘭護明。米克沒跟她回來:他是個貨車司機,從來沒離開過愛爾蘭:「他從來沒想過要離開愛爾蘭。」趙重生不明白姊姊為甚麼會嫁他,為甚麼會要在愛雨蘭生活,為甚麼要在一間小醫院當一個普通科的小醫生。「因為那裡有,風與斷崖。」玉裂說。 「我想去,看煙花。」她說。

他就陪她去看煙花。剛值了十六小時的班,趙重生覺得整個人都很飽,滿滿的,滿是虛浮。和玉裂走在尖沙嘴的人潮里,玉裂在他身前,半步,默默的,不快也不慢。八時了,第一朵煙花在頭頂爆發,玉裂沒有停下來,仍然是,不徐不疾的,在停下的人潮中穿插。趙重生也就落後她半步,默默的,跟著她,可以見到,姊姊的長髮。嘩,嘩,群眾歡呼拍掌。嘩。玉裂沒有說一句話,一直走。姊姊就在他身前半步,如果伸手,就可以碰到她的肩,可以接觸她,或許可以,給她一點安慰。但趙重生沒有,無法伸出手來,才不過半步的距離,他無法,越過,才半步的距離。

群眾嘩了一番之後,天空好學,迎面就來了,好多好多人。玉裂停了步,給人群推著,回頭走。這時起重生看到,他姊姊玉裂,流了一瞼的眼淚。

「還有沒有拉小提琴。」他問。

「沒有了。」她說。

知道考上了醫學院,姊姊抱著提琴,大哭了一頓。她曾經希望當一個小提琴演奏家的。她花在練琴上的時間,遠比花在課本上多。

自由與穩定之間,她做了選擇。

趙重生開始覺得,身體某處,陰陰涼涼,有什麼,要離他遠去,但那不過是心理感覺。那不是痛。 玉裂死之前,給他掛了一個電話,搖他的手提電話。他正在看街症,星期三早上十時,愛爾蘭時間早前一個晚上,凌晨二恃。喂,你在做甚麼。我在看症。我在香港還有一份定期,好多年了。哦,是嗎。存款章我寄給你了。寄給我做甚麼。你替我看著吧。好呀。父親怎樣。沒怎樣,這星期好像有點感冒。媽呢。那一個媽。我們的媽。她,上假日去看過她,差不多吧,姑娘都叫她容妹妹。她很不聽話,夜裡三時

在床上抽煙。療養院現在都不準抽煙。玉裂停了停,道,小弟我,米克想跟我離婚,愛雪想跟他,不要我。

我有病人,待會再掛電給你。你先睡一睡,什麼都不要做。

兩小時後再掛電給她,已經沒人聽。

切 痛

我夢到了加斯雅。他來病房看我,的的,得得,撐著拐仗來病房看我。我說,哈,你又斷了腳。他笑,是呀。於是我站起來,對著他,像照鏡。他斷的是右腳,我的,是左腳。

我問,你的傷口,怎麼樣,美麗不美麗?

他笑,我沒所謂喇,我已經死了,傷口怎麼樣,無所謂,美麗不美麗。

悶 痛

他們一直沒伐到,張遲和加斯雅的屍體。

扯痛 癢痛 抽痛

小蜜每天下班離開醫院,部會穿過行人隧道。穿過行人隧道,走下山,然後去坐專線小巴。在隧道出曰,有一株鳳凰木,站在樹下可以看到香港島西邊的海,近處的華人永遠墳場,很遠很遠,天色好的時候,可以見到南丫鳥。樹底的景色那麼好,小蜜有時就會站一站。隧道出口黃昏時會有一個乞丐,每天見到小蜜,都會叫她:姑娘。然後在乞求:唉,人生在世。 小蜜不明白,那是那門子的求乞:唉,人生在世。

我的義肢矯形師小蜜:唉人生在世,那是甚麼意思?

小蜜上來病房看我,我正在用便盤。便盤很冰涼,貼在身後,熱熱的小便,流進去,便盤就微溫。用便盤的時候,有時候拉上帘子,有時候不。用便盤的時候,每一個人都可以走進來,清潔的,遞x光片的,換床單的,量體溫、血壓的,物理治療師,職業治療師,社工,行政總監,探病的,心理學家,做心電圖的,借腳架的,還要說:為甚麼每次進來,都見你在用便盤。做完手術,不能吃,就吊葡萄糖,水份很多,差不多每小時都會排尿。微溫的便盤,拿出來,怕倒翻,總是小心翼翼,用布蓋好,然後按鈐,請人來收。第一二天開始退燒,就沒再吊葡萄糖,開始吃,不敢吃,怕會排便。我不敢想像,要在便盤裡排便。

用布將便盤蓋好,好像蓋好自己的羞恥。

這麼快,便要做義肢了?

先給你做一個暫時的,待你余肢傷口完全復原,再給你做一個長久用的。

你什麼都沒帶,怎做?

小蜜笑了笑,不,我上來看看你,看你怎麼了,可好點。義肢你要下來三樓做。

我第一次用便盤,我說。

隨著還會有的第一次,多著呢,我說。

她們將我翻來覆去,抹身。

張開我的下體,清潔。

叫我:二十八號。我沒有名字。

我想到了將來,以後,小蜜。將來,以後,何其漫長。

我的義肢矯型師小蜜:唉人生在世,便是你一個人,孤伶伶的在這個世界上的意思。

潛水衣和玻璃罩

薔薇在廁所叫,趙重生,趙重生,我流血了。趙重生在客廳看電視,歐洲國家杯,德國對荷蘭。德國正進攻,薔薇在廁所叫,趙重生,我流血了。

趙重生將電視的聲浪調高一點。

初見張薔薇就想,和這個女子結婚都不錯,不知是否跟,姊姊玉裂的死有關。

其實可以選擇的對象可以很多。不知為什麼,這麽多女子,可以因為他是個醫生的緣故,就很願意嫁給他。其實醫生不過是一份職業。有時心情很好或很壞的時候,就很想,嘿嘿的,對這些女子,譬如護士愛美,嘉儀,放射治療師張蓉,社工洪璇璇,兒科醫生葉天送,醫院的行政經理王轉好,醫學圖書館主任陳報喜,病人也有直直和桂花,但病人不能碰,不道德:對她們,嘿嘿的,陰陰的笑,好呀,我和你結

婚,不過我心理變態兼且性冷感,你不知道麽,你以為怎樣?但他選擇了張薔薇,不因為她美麗,美麗對他來說,沒意思,美麗不過是骨頭,不因為她純良,她一點都不純良,她喝酒有很多男朋友又抽雪茄,不因為她富有,他成天在醫院,醫院飯堂很便宜,他天天都穿一件白襯衣一條西裝褲,他開車又很慢,還用一架已經八年車齡的日本車,住在醫院附近一間老房子幾乎已經供完了款,他用錢很少又不需要甚麽錢,他選擇張薔薇因為她坦白,或許因為她不夠愛他。

因為她是一個空中服務員。她不會為他放棄她的工作。因此和她結了婚,不會常常見到她。她飛長程,一上班,去兩個星期,和她結婚,好像沒結婚。

她倒坦白,去探病認識了他,第一次跟他出去喝咖啡就說:我從小媽媽就叫我嫁一個醫生。好奇怪,為甚麽她不叫我做醫生。薔薇想想又道:其實可能她聰明,她怕我辛苦。做醫生好悶,好辛苦。嫁一個醫生,有做醫生的好處,但不用辛苦。說著又自顧自的笑起來。好像向你求婚似的。自顧自,又說:做空中小姐,好白痴。人家總以為我英語很好,其實我只懂兩句:茶或咖啡,牛肉還是雞肉?薔薇說著又格格笑。

好悶,到了城就在酒店吃即食麵,看明周,飛短途,在亞洲,還可以去街邊買冒牌貨,飛美加,東西好貴,只屈在酒店看電視,好無聊。

一次車子壞了,和薔薇去坐地鐵。晚上十時,地鐵只疏疏落落站了幾個人。薔薇站在車廂中間,看看,左看看,右看看,眼睛轉了轉,就做了個拉拉安全帶的手勢,說:如果機艙氣壓改變,你頭頂的氧氣罩會自動掉下,又做了個呼吸的姿勢:正常地呼吸。又作勢穿了救生衣:你可以透過管子吹氣,殊,殊。

逗得趙重生笑了。救生門在機艙的前方,中問,後方。薔薇指指趙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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