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德國女子】

在方向轉變的途中,我需要一個姿勢。

◎萊泛愛拉

以理性與節制去理解。

萊泛愛拉這樣理解時間。如果舞蹈課九時三十分開始,她每天逢星期一至五,她從來沒有缺過課,早上九時二十五分她就坐在舞室的地板上等,永遠是第一個。

頭髮永遠束得整整齊齊。她前一夜沒有睡,喝酒喝到天亮,早上六時她搖搖擺擺的回到家,同室的女子都沒起來,她洗了一個澡,換上了乾淨的衣服,在書桌前寫一封信給母親。

到八時三十分她和平常一樣煮咖啡,吃一片麵包。

她不餓,但她不會不吃。跳舞體能消耗大,不吃會頭暈。

沒睡她一樣上伸展課,上芭蕾課,只是轉身的時候老撞到鏡上。

眼有一點黑。她比平日塗厚一點粉。

「沒有甚麼事情可以改變我。」

同樣她亦無法改變任何事情。

她這樣理解命運。

而卓越:如果我每天比其他舞蹈學生多跳一小時,一學年十個月我們跳舞的日子大約是二百天,這樣一學年我就比其他同學多跳二百小時,兩年就是四百小時,大概六十個跳舞天。我比別的同學多跳六分之一的時間,但我不會比她們跳得好六分之一。但我可能比她們好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

而好舞者和不那麼好舞者的分別,一定沒有二十分之一那麼多。而關於佛朗明哥:「我是個不大會說話的人。」

她無法說舞蹈。她跳。

每天上課跳六小時舞,再練習一小時,一個星期學六小時的西班牙語。

「如果我沒有才華,我會做別的事情。」

萊泛愛拉從來不是芭比娃娃。她金髮。她討厭金髮,把它染紅。

三歲她就自己洗澡,五歲她就會做三文治、沙拉、義大利粉,給自己和母親吃。

她的母親露芙是個憂愁女子。她總在尋求一個男人。

六歲那年她記得,她跟母親說,「你尋求的根本不存在。」

「況且我根本不需要一個父親。但我想你需要一個男人。」

「為甚麼呢。」她嘆氣。她母親來特殊幼兒園接她。

萊泛愛拉有問題。萊泛愛拉好冷。

「那不是我的問題,只是你們的問題。」

「世界本來就如此。只是你們幻想這個世界還有溫情、希望等等。」

「而你就幻想有愛情。」

她的母親是個心理輔導員。懷著她的時候去了巴黎,一直不知道懷著她。

萊泛愛拉在巴黎一號線地車車廂出生。當時露芙愛上了一個法國男子。

但愛與不愛之間,只隔一張濾光紙。

七歲那年她母親說要去買賣軍火。她聽說柏林圍牆倒了以後,很多私藏手槍和手榴彈。因為要買賣軍火,她的母親露芙愛上一個俄羅斯男子。

俄羅斯男子買雪糕給萊泛愛拉吃。萊泛愛拉說,「謝謝。」「一隻手榴彈可以殺多少人﹖殺傷範圍有多大?手榴彈碎片可以穿過頭骨嗎﹖手榴彈碎片撕爛肌肉的速度快,還是子彈穿過身體的速度快?一顆子彈有足夠的速度穿過幾個身體吧﹖一顆子彈最多可以殺多少人?」俄羅斯男子說,真是一個聰明的孩子。

露芙後來就沒有再提買賣軍火的事情,俄羅斯男子亦分了手。

後來露芙戀上的一個唱歌劇,大胖子。

萊泛愛拉知道,她不知道她為甚麼會知道。

她問:「你和母親又小便了?」露芙和男子,男子性高潮的時候不射精,只小便。

萊泛愛拉不覺得是甚麼異常的事情,反正男子和女子就是這些事。女和女,男和男,來來去去事情很簡單,動物都一樣,爬來爬去咬身咬耳的交配。

萊泛愛拉九歲那年,露芙沒有情人。

萊泛愛拉說,你怎麼會沒有情人。不如我替你找幾個。露芙早上在吃早餐,不吃只喝一杯黑咖啡,點一支菸眼圈也黑黑的,說:「我老了。」

萊泛愛拉說:「你老了都一樣,你是不會變的。」「當你到了婆婆那年紀,這個世界還有很多老公公的。

更何況還有年輕的,不那麼年輕的。喜歡你的人不會很多,但總會有的。」「你是個英俊的女子,沒甚麼性別的。所以老了和不老沒有很大分別。」露芙按熄了香菸,打量著萊泛愛拉,說,「很久都沒帶你去看精神科醫生了。」

見到精神科醫生,是個溫文安靜的男子。萊泛愛拉問:「你結了婚沒有﹖」男子說,「結了。」「有孩子嗎?」她問。「有一個女兒。」「多大了?」「四歲。」「唔,你很年輕。」萊泛愛拉說。停了停又問,「你會有一個情人嗎?」男子笑,「不。我是個家庭男人。」「是麼。」萊泛愛拉說。「你也會經不起誘惑吧?」沒待他答,萊泛愛拉就說:「我想你很適合當我母親的情人。」說得露芙與男子相視苦笑。

露芙又有新的情人,不是那個精神科醫生,是另一個,在囚犯的精神病院工作。

十歲那一年萊泛愛拉第一次跳舞。她的醫生說她應該從事藝術創作活動。那是對異常行為最好的治療。

萊泛愛拉去了兩次就不肯去。「頂討厭粉紅色。」「音樂一起我就打瞌睡。」

露芙給萊泛愛拉買了很多水彩顏料叫她畫畫。萊泛愛拉開了一洗手盤的顏料在染衣服。

成績總拿A等,沒甚麼好擔心。「你擔憂你自己。我沒事。」萊泛愛拉說。

十二歲那一年萊泛愛拉決定離開她母親。她報考了寄宿學校,錄取了,只叫她母親交學宿費。

「這樣對你對我都比較好。」她說。

她母親跟她的情人說,這次是個在東柏林出生的建築工人,露芙說我生了一個妖怪。男子說,其實她說得對。

十八歲離開學校萊泛愛拉要工作。「我不喜歡讀大學。」她說她母親:「你也一樣唸過大學,不見得你在這個世界生存得聰明些。」

「嘿嘿。」萊泛愛拉開始這樣看待世界。

「嘿嘿。」這個世界沒有甚麼大不了。沒有愛也沒有失望。

她在一間公關公司當助理。當助理但人客找的卻是她。「萊泛愛拉。我想萊泛愛拉替我做這個宣傳活動。」萊泛愛拉沒甚麼公關技巧,她不過會記得每一個客人和她他們的祕書的名字,如果她說我查查,我下午三時覆你,下午三時她就會打電話回覆,譬如租用火車站展覽大廳的手續、價錢、可供租用的日期、估計人流、過去一年曾經舉辦過的展覽類型等等。和客人吃午餐的時候她會等客人先點菜,客人生日她會發一個電郵過去祝好。如果客人說公事以外的說話,譬如家裡的貓的怪脾氣,或孩子學會了的拉丁字,她會聽,微笑,並且追問。

但她說,這不是我喜愛的生活。兩年後她說「我要離開。」

她去了西班牙馬勒甲學西班牙文。初到西班牙的時候,她僅會的西班牙語是嘉西雅斯,謝謝,和關度,多少錢,幾多。

馬勒甲,海邊城巿,八月的時候有節日。她一到馬勒甲就喜歡上這個醜陋的城巿。

可能因為城裡有風。海很髒,但時常是藍色。

可能因為棕櫚樹。坐在樹下聊天的人們。她西班牙語說得那麼差,他們還很好耐性的跟她說著各樣的笑話。

連給打劫都很有趣。坐在電單車後座的少年一搶搶掉她手中的錢包,還給她揮手說再見,指指路旁的草地。

她的錢包給扔在草地上,錢都給拿走。

星期四晚上就開始喝酒跳舞吸大麻。酒她也喝,舞也跳,大麻也吸,但有時她會說,我不去,就在房間裡讀西班牙文聽錄音帶作功課。

她想知道自己有多大的自制力。

「我從來都是我自己的主人。」

八月的馬勒甲節日,足足有一個星期,人們在街上喝酒唱歌跳舞,晚上到城外的節日場地再喝再跳再玩,機動遊樂場的彩燈亮到黎明。

萊泛愛拉第一次見人跳佛朗明哥。有人跳古巴的騷沙,倫巴,恰恰恰,阿根廷探戈,但她見到佛朗明哥的激烈,她說,「這就是了。」

六個月後她回到德國,到了另一間公關公司,這次當主任,賺錢比較多。

兩年後她賺了足夠的錢去塞維爾學佛朗明哥。

她的母親露芙說,你去跳甚麼西班牙的的撻舞。她沒好氣,說,叫Flamenco。

母親已經兩年沒情人。「老早就應該明白。」她說。

「你好老好醜又好自私,我還是會看著你。」這是萊泛愛拉給她母親的、愛的承諾。

從來沒有一個人可以給她母親一個這樣的承諾,也自然無法實踐它。

這樣的一個承諾,並非羅曼蒂克的愛的本質。因此也並非她的母親的追求。

「要愛儘管去愛。」萊泛愛拉說。「反正是捕風捉影。」

舞蹈是屬於身體的。而身體是那麼實在。腳彭彭的敲在木板上,聲音那麼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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