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4

將瀝川送到門口時,天空下著小雨。他的脖子上有幾道抓痕,是我憤怒時留下的印記。想到瀝川貧血,傷口不容易好,我心裡有此後悔,又暗自狡辯。也許這是最後一次對他放肆,狠就狠點吧。

我像往常那樣對著穿衣鏡幫他修整好領帶,假惺惺地叮囑道:「上班時候記得穿高領毛衣,不然人家要笑你啦。」

「……」拒絕回答。

我假裝觀察他的傷口,趁機轉移話題:「你的貧血很嚴重嗎?為什麼每次流血,你哥會那樣緊張?」

「不嚴重,他是怕我感染。」

「你很容易感染嗎?」

「不容易。」他雙唇緊閉,話題到此為止。關於他的身體、他的病,瀝川的回答永遠是似是而非,不得要領。

出了門,他站在台階上,又說:「以後不要每月寄錢給那個律師了,你知道我不缺這個錢。」

「我也不缺這個錢。」

「北京的生活很貴,你的工資也不算高。」

「同行里我算高的,我很滿足。」

「小秋,」他握著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很認真地對我說,「如果我能讓你幸福,我會努力,不放過任何機會。可是,我不能,所以……我退出。沒想到我竟然耽誤了你那麼久……很對不起。」

我在心裡抓狂了。瀝川回來不到一個月,居然兩次三番地和我慎重分手,最煽情的言情劇也就搞一回兩回,受不了,真是受不了!

「你什麼地方不能了?剛才不是挺正常的嗎?」我瞪大眼睛看著他,「再說,就算你不能了,我也不在乎。大不了以後改邪歸正作良家婦女。」

某人悚然,一臉黑線。

我趁機又問:「瀝川,究竟出了什麼事?」

他的眼中浮出淡淡的霧,迷濛的,濕潤的,像雨中的遠山。他將視線從我的臉上移開,看手錶:「沒事,我得走了。」

每次看見瀝川這樣的眼神,我的心就徹底軟掉了。和瀝川一起工作的同事都把他當作常人看,只有我知道他活得多麼不容易。需要花掉常人三倍的體力來走路這事兒就不說了,為了增強骨質,每天早上醒來,瀝川還要吃一種白色的藥丸。為了防止刺激食道,吃藥的同時,必須喝下滿滿一大杯白水。吃完葯後,必須保持站立三十分鐘,不能躺下來。不然就會有嚴重的副作用。除了熬夜畫圖之外,瀝川大多時候起得比我早,所以我也沒怎麼見過他吃藥的樣子。只有一次,他吃完葯後,立即頭痛噁心,人已經搖搖欲墜了,卻說什麼也不肯躺下來。我只好扶著他,陪他一起老老實實地靠牆站了三十分鐘。站完了瀝川還向我道歉,說不該為這事麻煩我。

Google告訴我,瀝川在離開我的頭三年里,沒有參加任何公開活動。甚至他的設計得了獎,都不出席頒獎大會。之後,網路上偶有他的消息,比如主持設計了幾個歐洲的項目,多半集中在瑞士,和他往日的工作量無法相比。瀝川開始全面恢複工作是最近一年的事情。而我見到他時,除了看上去有些消瘦之外,他沒有顯著變化,不像是大病一場的樣子。

空氣很冷,我抽了一下鼻子,將涌到眼裡的委屈吸了回去。

好不易和瀝川在一起,除了爭吵還是爭吵。瀝川說什麼也不肯告訴我實情。

也許,真的是緣分盡了吧。

去K街的咖啡館是瀝川開的車。

在車上我告訴他,我的確move on了。我在這裡有三個約會。

路上瀝川一直不發表評論,快到的時候,終於忍不住說:「你男的女的都date嗎?」「試試看唄。也許我的性向有問題。艾瑪懷疑我是拉拉。」

「你……你怎麼會是?」他窘到了。

「或者,雙性戀?」我加了一句。

「別胡鬧,你的性向沒問題。」

「那就是你的性向有問題,你是Gay。你哥哥是,你也是。」——有好長一段時間,對於瀝川的離開,我唯一可以接受的理由是瀝川是Gay,因為霽川是Gay。而且在認識我之前,瀝川是「狼歡」的常客,那其實是個著名的Gay吧。瀝川一點也不避諱和我聊起狼歡的事,說那裡的咖啡上等,酒好喝,藝術界的人士很多,和他談得來的有好幾個,他對Gay的團體有一種親切的同情心。

「我的性向沒問題,」他再次聲明,「你知道我沒問題。」

「既然我們都沒問題,為什麼不能在一起?」 又來了,是的,我老調重彈。不是病,不是Gay,不是性無能,又沒有別的女人,可能性一點一點地被排除。還剩下了什麼?父母不同意?(貌似他的家人全怕他)是安全局裡備了案的間諜(就憑他的中文水平)?被外星人劫持過(不能挑健康點的品種么)?或者,我們不能結婚,因為我們是兄妹(血型卻完全不同)?都不像啊!想破腦袋也想不通啊。

瀝川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正待發作。汽車「吱」地一聲剎住了,差點闖了紅燈。

然後,剩下的路,無論我如何胡攪蠻纏,他都專心開車,一言不發。

到了咖啡館,他下來,表情漠然地替我拉開車門。我穿上大衣,從包里拿出那條René送我的圍巾,戴在脖子上。我好奇心太強,想知道René為什麼不讓我在瀝川面前戴這條周圍巾。

果然,瀝川眼波微動,問道:「這圍巾哪來的?」

「雙安商場,三樓專賣部。」

他「嘩」地一下,把圍巾從我的脖子上解下來:「不許戴,沒收了。」

「這麼冷的天,不讓我戴圍巾,想凍死我?」

「不許你戴這一條。」

「為什麼?礙你什麼事兒了?」

「這是——」話到嘴邊,他及時地剎住。然後,神情古怪地看著我。

我恍然大悟:「這……該不是Pride(註:同性戀遊行)時候用的吧?」我把圍巾拿到手中翻看,尋找彩虹標記。

「噗——」看著我慌張的樣子,他忍不住笑了,「不是。你願意戴就戴著吧,我去找René算賬。」說完,他開車,一溜煙地走掉了。

咖啡館裡飄著熟悉的香味。一位服務小姐在門口端著一盤咖啡的樣品請路人品嘗。

我推門而入,要了杯中號咖啡,在窗邊找到一個座位。

收音機里放著田震的歌:「眼前又發生了許多個問題,有開心也有不如意。心情的好壞總是因為有你,從沒有考慮過自己。……」正唱到高潮,有個人向我走來。乍一看,我還以為我見到了朱時茂。那人目如朗星,雙眉如劍,身材高大,神情和春節聯歡晚會上的朱時茂一樣嚴肅。我卻覺得他的嚴肅有點搞笑的意味。

我繼續喝咖啡。

「朱時茂」走到桌前,微笑著說:「請問,是謝小姐嗎?」

「是。請問你是——陳先生?」

收音機里的歌似乎暗示著什麼:「搖搖擺擺的花呀它也需要你的撫慰,別讓它在等待中老去枯萎。」

「陳九洲。」

他坐下,又站起來,問我要不要甜點。我說不要,他自己去買了一杯拿鐵。

「艾瑪說,謝小姐的英文很棒。」 一聽見他以這麼親熱的口吻來稱呼艾瑪,我懷疑他是艾瑪dump掉的某個戀人。艾瑪和很多男人談過戀愛,戀愛完畢,又成功地將這些男人全都變成了她的朋友。艾瑪說男人是資源,不可以順便浪費,總有用到他們的時候。所以艾瑪的業餘生活很豐富,要和這麼多曖昧的男友周旋。

「湊合。」

「謝小姐是北京人嗎?」他的普通話倒是挺動聽,就是過於字正腔圓,且有濃重的鼻音,有股話劇的味道。

我們的對話正朝著傳統徵婚啟示的敘事方向發展。各人自報家門學歷、經濟狀況、往下就該談婚否不限、房車齊全,工資NK,誠覓X歲以下,五官端正之有愛心人士……

「不是。」

「那麼,謝小姐是哪裡人?」

「這個重要嗎?」

陳九洲總算說了一句很搞笑的話:「不重要,不過,談話總得繼續下去,是吧?」

雖然相親的時間定在三十分鐘以內,陳九洲卻和我談了快一個小時。這期間我一共說了不到十句話,有一半都是「嗯,哈,是嗎」之類。陳先生氣勢磅礴地介紹了他的工作、公司的運營計畫、炒股心得、他在海南島的渡假別墅、京城裡的豪華俱樂部,還說可以帶我去國外旅遊。我說不感興趣,他就搖頭嘆氣:「你是學英文的,居然沒去過英語國家,沒見識過那裡的文化,實在是有點可惜!」

我一面默默地聽他說話,一面閑看門外的風景,一面撫摸指甲。過了一會兒,他禮貌地告辭,沒問我的電話。

然後,我四下張望,等待二號選手。臨桌上有個高個子男生,懶洋洋地舉了舉手說:「是我。」

我這人比較容易被美貌擊中。高個子男生有一副酷似金城武的長相,非常帥,而且清純。他應當不算男生了,但他的身上有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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