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

汽車客運站是幢白色的大樓,不高,平日擁擠不堪,現在車馬冷落。熒光照著青壁,零星的小販,滯留的行客,一位頭髮蒼白的老人正一點一點地清掃地上的垃圾。我等了十五分鐘,一輛漆黑的賓士驟然而至,後門打開,走出一位穿風衣的男人。

除了地井蓋子不冒煙之外,我懷疑自己走進了《駭客帝國》的某個場景。

我永遠可以在人群中一眼認出瀝川。他是那麼出眾,那麼獨特,不屬於這個城市,也不屬於我生活的這個世界。

大年三十的夜晚,萬家燈火,街道上人跡蕭條。我們相對無言,緊緊擁抱。他捧著我的臉,在燈光下細看,說:「你的臉怎麼是腫的?」

我爸的手特別重。但這是他第一次打我。他倒是偶爾拿皮帶抽過弟弟,抽得他嗷嗷叫。如果我是家長,我覺得打孩子絕對是一種罪惡。可是凡是我認得的人,小時候或多或少都被家長揍過,我只好說,這是一種文化。

「腫了嗎?沒覺得痛啊。哦,哦,是這樣的。路上有個小子想搶我的包,我打了他一拳,他打我一拳。然後我騎車跑了。」我趕緊用手遮住臉。

「青天白日的,演什麼武打片嘛。」瀝川哼了一聲,他不是個容易受騙的人。所幸他不再糾結這個話題,拉開門,讓我上車。

「自行車怎麼辦?這是我弟的。」雖然自行車看上去和賓士太不合拍,但我也不能就這麼扔了吧。

「我來放。」他將滿是泥濘的自行車放到汽車的後備箱里。然後鑽進后座,遞給我手機:「給你姨媽打個電話吧。離家出走,擔心你的人一定很多。」

我看了看錶,七點剛過,猶豫了一下,撥通了姨媽家的電話。

姨媽大我母親四歲,她不喜歡小地方,便通過熟人介紹嫁給了我姨父——昆明市機床廠的工人,勞動模範。姨媽年輕的時候,工廠的勞模都是搶手貨。嫁給他們除了努力,還需要一些運氣。現在國企不景氣,勞模也被迫下崗。姨父先養過一陣子狐狸,指望能賣幾個錢,沒成功。又擺地攤賣皮帶和雜誌,也沒成功。於是乾脆提前退休給一家商場當了保安。他盡職盡責,邊干邊學,節假日跟著一位大哥跑服裝,到廣州進貨,打了一陣下手之後,終於就在那家商場租了一個鋪面賣衣服。雖沒有發財,但維持一家大小的吃穿沒問題。何況兩個表姐都大了。大表姐敏敏嫁到上海,一年也就回來一兩次;二表姐珠珠高中畢業讀了夜大,現在在一家房地產公司作銷售小姐。以前我在箇舊的時候,每年姨媽都會回來拜年,看望我們一家,還有舅舅、外公、外婆。每年寒暑假我和弟弟也常去姨媽家過周末。爸爸說,姨媽家裡挺困難的,房子小,所以不讓我們多打擾。每次去,送上諸多禮物,最多只待一天就走。

電話響了一聲,就聽見姨媽的聲音。

「喂,哪位?」

「姨媽,我是小秋。」

「哎!你這妮子!大年三十跟你爸鬧什麼,你爸都來好幾個電話了。」姨媽披頭蓋臉地訓我,我都能感到她亂飛的唾沫。

「我剛到昆明。敏敏姐回來了?」電話里一片喧鬧。

「一家人都來了,還帶著豆豆呢。珠珠和她男朋友也在這裡。你快過來吧,年飯還沒開始吃呢。」

姨媽家就是一室一廳,要擠三家人,怎麼睡。我說:「姨媽,還記得明明嗎?崔明明?」

「怎麼不記得,你的死黨嘛。」

崔明明是我的高中同學,死黨之一。她爸媽離婚後,媽媽嫁給了昆明市的一個商人。明明也就搬到了昆明。她家房子大,繼父跑生意總不在家,我以前每次去姨媽家,都會順便在她家住幾天。

「我這幾天住她家裡,明天上午來給您拜年。」我平平靜靜地撒了一個謊。姨媽不知道明明家的電話,「爸要問起我,就說我一切都好,初六回北京。」

「去什麼明明家,就在姨媽家住!跟珠珠擠一擠就可以了。」

「已經和明明說好了。我明天過來給您拜年。姨媽,我掛了啊!」

姨媽屬於這種人,當事時很糊塗,你只要多給她五秒鐘去想,她就會變得格外聰明。我知道我再多說一句話,姨媽就會問明明家的電話號碼,那時我就穿幫了。

然後,我撥電話找明明。聽見老友的聲音,明明一陣尖叫。我面授機宜,三言兩語,求她幫我圓謊。一切交待完畢,我收線,轉過頭去看瀝川。

「也許你該在你姨媽家吃年飯。」他說,神情有些落漠,「如果你爸打電話過來,至少可以和他緩和一下。」

「瀝川,」我輕輕撫摸他的臉,「這是大年三十。爸爸不要我,姨媽不需要我,而你,孤身到異鄉,為了我,從廈門飛北京,從北京飛昆明,我最應該陪的那個人,是你!今晚,就算我爸找到這裡,把我大卸八塊,我也要和你在一起。你的,明白?」

他幽然地笑了,倚身過來吻我的臉和額頭。

「唔,你喝酒了?」我嗅到一絲酒氣,還有,他一向冰涼的手,是燙的。

「一點點,啤酒。」

我摸了摸他的額頭,滾燙。

「你在發燒?多少度?」

「可能有一點,沒量過。」他拿開我的手。

我正想說話,汽車駛過一個月亮形的小湖,緩緩停在一座華燈四射的大廈面前。招牌上四個大字:翠湖賓館。

賓館的大廳有足球場那麼大,四面放著考究的沙發,沙發背後種著竹子。我一路跟著他上電梯,進了他的房間。那是一個套間,中西合璧,極盡奢華舒適。他替我脫下外套,掛進衣櫃。

「是秘書給你訂的這家賓館?」我問。

「是她訂的。不過,我也是慕名而來,聽說這裡的套間設計出自I.M.Pei之手。」

「I.M.Pei ?」

「貝聿銘老前輩,」他說,「我格外喜歡他的內庭採光,而且,我也喜歡玻璃。」

顯然,這句話我聽得半懂不懂,他笑了笑,解釋:「城市的摩天大樓像一隻只空間巨獸,只有玻璃可以把它們藏起來。」

他的辦公室里擺著三個21寸的蘋果顯示屏,另一張桌子上有一幅巨大的設計草圖,旁邊是幾個空空的啤酒瓶。桌下是他的輪椅,碳纖維框架,非常輕便,摺疊起來不到十三磅。瀝川繪圖有時需要坐很長時間,只有坐在這張輪椅上,才不會太累。

我不禁想,每次旅行,他一個人走路都夠難的,還要帶上這些東西出入機場,是不是格外不方便。

「你的筆記本電腦不夠用嗎?」我問,「為什麼還要這麼多的顯示器?賓館連這個都提供?」

「不提供,」他說,「我不喜歡看小的顯示屏,這些都是我在這裡買的。」

「可是,要是帶走的話,豈不是很麻煩?」

「不帶走,用完了就捐給賓館。」

我啞然:「這個……太浪費了吧?」

「不算浪費,如果能用它弄出好的效果圖的話。」他眨眨眼,「有句話叫什麼來著,工什麼,器什麼。」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就是這句。」他斜倚牆邊,看著我。

「什麼時候到的昆明?」

「你爸一罵我,聽那架式好像你遇到了麻煩,我第二天就來了。」

「那麼,」我說,「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在這裡,有半個月了?」

「反正我也有很多事要做,很多圖要畫。住哪裡都差不多。」他聳聳肩,表示沒什麼大不了。

我去洗澡,出來,沒衣服換了,只好穿他的襯衣和短褲。趁這當兒他去訂了一份晚餐,我狼吞虎咽,一掃而光,都不知道吃的是些什麼菜。

「三十晚上,你通常會做些什麼?嗯?」他從身後圈手過來吻我。

「吃完年飯,到我外婆家看《春節聯歡晚會》。」

「我不喜歡看電視,電視太吵。我們一起讀書,好不好?」他文縐縐地說,「我的包里有一本《哈姆雷特》。」

瀝川一向不這麼酸的啊。這是怎麼了。我覺得他的臉很燙,呼吸也很燙,手更燙。於是我說,「什麼《哈姆雷特》,瞧你胡言亂語的,一定是發燒了。我帶你去看醫生吧。」

「不看醫生,醫生有什麼看頭。你洗完澡好香,我就要看你。」他讓我坐在床上,自己拿著毛巾,一縷一縷地替我擦乾頭髮。

我抬手去解他的衣扣:「站了那麼久,累不累?坐下來吧。」

他按住了我的手。

「怎麼了?」

「我身上過敏,長了不少大包。你別看了。」他終於說。

我嚇了一跳:「過敏?」

我推開他的手,掀開襯衣。然後,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身上長了很多紅色的包,個個有銅錢那麼大。除了上身,手臂和腿上也有。

「這麼多啊!看過醫生了嗎?吃過葯了嗎?」我著急了。

「賓館裡有醫生,還是名醫呢。我對很多藥物過敏,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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