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除夕之夜

決定了自修再考大學入學試之後,我早睡早起,每天跟著自己編的一張時間表溫習。每次電話響的時候,我都會心頭一震。然而,大熊一次也沒打來。

媽媽看到我突如其來的改變,大大鬆了一口氣。一天,她走進我的房間,坐在床緣,跟正在讀筆記的我說:「那陣子很擔心你,怕你會瘋掉,所以不敢刺激你,你喜歡做什麼都由得你,只要你不發神經、不自殺就好了。念不念大學,真的沒關係。」

我抬起眼睛,瞥了她一兩眼,說:「你怎知道我現在不是瘋了?」

她沒好氣地瞄了瞄我。發現床上的布娃娃時,她緊緊抱著,說:「好可愛!給我可以嗎?」

「不行!」我連忙把布娃娃從她那裡搶回來。

「你才沒瘋!」她笑笑說,又問,「什麼時候再去唱卡拉OK?」

「我才不要跟你去,你一整晚都霸佔著那個麥克風!」我說。

「是你不肯唱,我才會一個人唱啊!真沒良心!」她一邊走出房間一邊問我,「我去租書,要不要幫你租?」

我搖了搖頭,我已經沒去「貓毛書店」了。媽媽出去之後,我打了一通電話給芝儀。我隱閉的那段日子,她找過我幾次,我電話沒接。

「太好了!出來見面吧!」她在電話那一頭興奮地說。

十二月底的一個星期六,我們在「十三貓」見面。

幾個月沒見,芝儀的頭髮長了許多,在腦後束成一條馬尾。她身上穿著粉紅色毛衣和碎花長裙,看上去很清麗,比起穿著圖案汗衫和迷彩褲的我,委實成熟多了。她住進了大學宿舍。法律系的功課忙得很,她很少出來。

我們每人點了一客「貓不理布丁」,這布丁用了黑芝麻來做。

吃布丁的時候,芝儀問我:「大熊呢?他最近怎麼樣?」

「我們分手了。」我說。

「為什麼?」芝儀驚訝地朝我看。

我把那天在小公園的事告訴她。

聽完之後,芝儀說:「他很好啊!為什麼要跟他分手呢?當初不是你首先喜歡人家的嗎?」

「說不定他現在已經有女朋友了。」我幽幽地說。

「大熊不是星一那種人。」

「星一他近來怎樣?」

「他一向很受女生歡迎,當然不會寂寞。像他這種男生,是不會只愛一個人的。」

「那麼,白綺思呢?他們還在一起吧?」

芝儀點點頭,說:「可她暗中也跟其他男生來往。」

「你怎麼知道?」

「她跟我住同一幢宿舍。白綺思和星一是同類,愛情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張漂亮的禮物紙,裡面包些什麼並不重要。」

「你呢?大學裡不是有很多男生嗎?」

「法律系那些,都很自以為是。」芝儀撅了撅嘴唇說。一副瞧不起那些人的樣子。

「我一直以為你會念音樂系。你歌唱得那麼好,鋼琴又彈得棒。你不是說過想成為指揮家的嗎?」我說。

「念法律比較有保障。」芝儀吃了一口布丁,繼續說,「也可以保護自己。」

這就是芝儀吧?從來不會做浪漫的事情。可是,考大學那麼辛苦,我一定要挑自己最想念的學系。那是以後的人生啊。

「如果大熊將來有女朋友,那個女生要是個怎樣的人,你才會比較不難受?」芝儀問我說。

「怎樣都會難受吧?」我回她說。

「死刑也有槍決、電椅、注射毒藥幾種嘛!」

我想起大熊曾經說過的那句話。他說:「跟你一起又不是判死刑。」我當時覺得眼睛都甜了。

「你不會真的覺得那是死刑吧?我只是隨便舉個例。分手之後,不管怎樣,對方早晚還是會愛上別人的,自己也一樣吧?」

我突然覺得眼睛有些濕潤,吸了吸鼻子,朝芝儀說:「別人都覺得那個女生很像我,不管外表或是性格。也帶著我的影子。人家會在背後取笑他說:『他還是忘不了初戀情人,所以找了個跟她一樣的人來戀愛!』那樣的話,我會比較不難受吧?」

我說著說著,抹抹鼻子笑了起來。看到我笑的芝儀,咯咯笑了。

我抬頭望「十三貓」的天幕。以前每一次來,都是跟大熊一起。每一次,我都會數數那兒藏著多少雙貓眼睛,惟有這一次,我沒有再去數,因為這些都不重要了。

我回看芝儀,她也是仰頭看著天幕。我以為她在數那些貓眼睛,直到她突然說:「我是知道白綺思住那幢宿舍,所以才會也申請到那兒去。那樣便可以接近她。」

我朝芝儀轉過頭去,吃驚地看著她。

「不知道為什麼會告訴你,我本來打算一直藏在心裡的。」她眼睛依然望著天幕,說,「也許是這些貓眼睛吧。我老覺得它們很詭異。」

「原來……你喜歡白綺思?」我震驚地問。

我沒想到芝儀喜歡的是女生。從前我們一起去買衣服時,還常常共享一個試身室。

芝儀望著我,那雙眼睛有些凄苦,然後她說:「神經病!我才不是同性戀。」

「那麼,你喜歡的是一一星一一」那個「一」字我沒說出來。

芝儀苦澀地笑了笑。說:「想辦法接近他喜歡的人,了解那個人,就好像也接近他,也了解他。」

「我還以為你一直都討厭他呢。」

「是很想討厭他,但是沒法討厭。因為沒法討厭,所以很討厭自己。」芝儀吐了一口氣說。

「他知道嗎?」

芝儀搖搖頭說:「只要我決心藏在心裡的事,沒有人能夠知道。」

「果然很適合當律師呢!那麼能夠守秘密。」

「不要告訴任何人,否則,我會恨你一輩子。」芝儀認真地說。

「你不會殺我滅口吧?」

她如夢初醒般說:「對啊!你提醒了我!只有死去的人最能夠守秘密。」

「我把你的秘密帶進墳墓去好了。」我沖她笑笑。

我和芝儀後來在「十三貓」外面道別。她回宿舍去。在那兒,她跟她的情敵只隔了幾個房間的距離。看著她小而脆弱,拐著腳的背影,我知道我錯了,芝儀並非不會做浪漫的事情。那樣喜歡著一個人,不已經是浪漫嗎?

街上的夜燈亮了起來,我的心卻依然幽暗。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朝車站走去,無以名狀地想念大熊。我多麼想把這個秘密告訴他?可是,我們已經不會一起分享秘密了。

我手上拎著的布包沒放很多東西,我卻覺得背有點駝。然後,不知怎地,我搭上了一輛巴士,走的並不是回家的路。

巴士在男童院附近停站,我下了車,爬上山坡。大熊應該回家了吧?這個時候,他在做什麼?

終於,到了山坡頂。我抬頭望著男童院宿舍那扇熟悉的窗子。然而,燈沒有亮。

大熊不在家裡,還是他已經住進大學宿舍里,而我不知道?那麼,皮皮呢?他也帶著皮皮一起去嗎?

他為什麼不在家裡?下一次,我也許沒勇氣來了。

我杵在那兒。半晌之後帶著心頭的一陣酸楚往回走。突然之間,我看到大熊,他在山坡下,正朝我這邊走來,好像剛剛放學的樣子。我無路可逃,慌亂間跳進旁邊的野草叢,蹲著躲起來,一邊還慶幸自己這天剛好穿了一條迷彩褲。我心頭撲撲亂跳,祈禱大熊千萬別發現我。分手之後這樣再見,太讓人難堪了。

過了一會兒,我在野草叢中看到大熊穿著藍色球鞋的一雙腳。那雙熟悉的大腳在我面前經過時停了一下,那一刻,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然而,他很快便繼續往前走。就在那個瞬間,淚水浮上了我雙眼,我頭埋膝蓋里嗚嗚地啜泣。

「你在這裡做什麼?」突然,我聽到大熊的聲音。

我嚇得整個人抖了一下,抬起滿是淚水的臉,看見了大熊。他不知道什麼時候無聲無息地站在我面前,困惑的眼神俯視我。

我慌忙用手背擦乾眼淚站起來,雙手往褲子揩抹。

「你沒事吧?」大熊凝視著我,語氣眼神都跟從前一樣。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我低低地說。

「我走這條路回家。」他說。

我們無語對望。分離,是我們不拿手的。重逢。也是我倆不拿手的,而且我還讓他看到了我這麼糟糕的時刻。

沒可能更糟糕了吧?於是,我鼓起勇氣,喃喃問他:「你為什麼不找我?」

「我以為你還在生我的氣。」他回我說。

原來就這麼簡單嗎?我還以為我們已經完了。

「要是我一直生氣,你也一直不找我嗎?」

「你不會生氣一輩子吧?」他沖我笑笑。

「誰說我不會?」我吸吸鼻子,帶著抖顫的微笑凝望他。

「一輩子很長的。」他手背叉著腰,用嬉逗的眼神看我。

大熊,那時候,我們都以為一輩子很漫長吧?

那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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