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最美好的愛

林方文便是走這條路線去斐濟的。

我和葛米兒先從香港到奧克蘭,然後在奧克蘭轉飛斐濟維提島。葛米兒一家就住在維提島的南第市,是個旅遊勝地。

在往南第的班機上,葛米兒挨著我的肩膀酣睡。這麼長的旅程,對一個病人來說,不免有點艱難。

望著她,我想起剛剛和林方文分手的時候,我曾經悄悄走到她的房子外面偷看她,在她身上憑弔我和林方文的愛情。誰又會想到,今天竟是她領著我去憑弔林方文?人生的萬件事情,為什麼好像彼此模仿,而我們只能以複雜的心情去迎接?

我為葛米兒蓋好被子,用一個軟枕墊住她的頭,起來去拿些飲料。一位紐西蘭籍的空姐躲在咖啡機旁邊看書,我無意中瞥見那本書的作者正是林日提到的那個SaiBaba。

「你也是他的信徒嗎?」我問她。

「早陣子有位中國籍的乘客坐這班機去南第,她跟我們談了很多SaiBaba的事情,我覺得很有興趣,所以買了他的書。」她說。

「那位乘客長的什麼樣子?」

「她很瘦小,皮膚比較黑,長發,穿著印度沙龍,約莫三十齣頭。」她想我描述。

「你記得她的名字嗎?」

「她姓林的,是你朋友嗎?」

我點點頭,懷著滿腹疑團回到自己的座位里。空姐遇到林日的那天,正是她離開香港的第二天,她跟我說要回去印度,為什麼卻是去斐濟?

飛機在南第國際機場徐徐降落,我終於來到這片土地了,從一個冬天退回到夏天。在沒有四季,長年酷暑的國度里,悲傷好像也是不搭調的,大家都是來度假,來尋找快樂的。跟我同機的,便有一隊專程來潛水的香港人。

葛米兒的家人都來了,她爸爸、媽媽,三個姐姐和三個姐夫,一家人像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長得很像,都是高高瘦瘦,皮膚黝黑。他們一看到葛米兒,便湧上去攬著她。九個人攬在一起,看上去像一棵盤根錯節的大樹,開始時是笑,然後是哭,接著又笑。他們分享著重逢的喜悅,卻又為即將來臨的訣別而嗚咽,而我,變成一隻鵝似的,仰頭望著這棵家庭樹,知道自己來對了。我陪她走了這一程,把她送回去家人的壞抱里,在數不清的年月之後,我還會記得這令我流淚的一幕。

寧靜的夜夾雜著各種昆蟲的叫聲,我在陌生的床上翻來覆去,唯有拿出筆記本溫習,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葛米兒就睡在隔壁房間,她三個姐姐都來了,這四姊妹,時而大笑,時而低聲啜泣,未來幾天,也許都會是這樣。

我們害怕的,也許不是死亡,而是肉身的痛苦和告別的難捨。

海邊有一家潛水店。我早上來到,已經有一隊人剛剛上船,準備出發。

「有沒有去貝卡礁湖的船?」我問店員。

「已經滿了。」他說。

「有另外一班嗎?」

那個戴著耳環的斐濟大男孩說:「一天只有一班,你明天再來吧。」

「就是準備出發的那一班嗎?」

「是的。」

「能讓我擠上去嗎?」

「我們不可以這樣做的。」他微笑拒絕。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清早,再去那家潛水店。

「有去貝卡礁湖的船嗎?」我問昨天那個戴耳環的斐濟大男孩。

「有的,還有兩個位。」然後,他說,「麻煩你,我要看看你的潛水牌照。」

我愣住了,說:「我沒有潛水牌照。」

「那對不起,我們不能讓沒有潛水牌照的人上船。」

「我不是去潛水,我只是去看看。我可以照樣付錢的。」我說。

他再一次用微笑拒絕我:「我們只接受往那裡潛水的乘客,這是潛水團。」

就在那一刻,一對外籍男女走進來,出示他們的潛水牌照,要了最後的兩個位子。

我埋怨他:「你昨天沒說要有潛水牌照。」

「我沒想過你沒有。」他無辜地說。

「算了吧。」我知道怪他也沒有用。

「我們有一些初學班,年或者可以參加。」他說。

「是去貝卡礁湖的嗎?」

「我們不會帶初學者到那裡。這附近也有許多漂亮的潛水地點,你是有特別原因要去那兒嗎?」

「你記不記得,大約兩年前,有一個從香港來的中國男人,是在這裡上船到貝卡礁湖去的?」我問。

他笑笑:「對不起,我才來了一年。」

我滿懷失望的離開那家小店。有那麼一刻,我甚至痛恨自己不會潛水,我至少也該弄一張假的潛水牌照。

「這麼早,你到哪裡去了?」葛米兒站在房子外面,問歸來的我。

「我想去貝卡礁湖那邊,但是,我沒有潛水牌照,他們不讓我上船。」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也許,我想一個人去憑弔。

「我可以叫二姐夫開船送你去,他有船。」她馬上去打了一通電話,再回來跟我說:「他晚一些過來。」

「謝謝你。」我感激地說。

「你該去看看的,貝卡礁湖很美,是世界上有名的潛水勝地,黃昏的時候最漂亮。你去到的時候,剛好是日落。我從前最喜歡在那兒潛水,可惜我現在沒法潛水,他們也不會讓我去,你要一個人去了。」停了一下,她說:「可以代我問候林方文嗎?」

我點點頭:「你要跟他說些什麼嗎?」

她想了想,說:「就告訴他,我很懷念活著的滋味。」

我朝她微笑:「他會比任何人更明白。」

葛米兒的二姐夫開了一艘白船來載我去貝卡礁湖。他是在斐濟出生的第五代華僑,已經不會說中國話了,我們只能用英語溝通。當一個人不理解另一個人的母語,一切都好像隔了一層,這樣也許更好,我無需為我的沉默解釋。

船到了貝卡礁湖,一輪落日被浩瀚的水淹沒了,變成無邊無際的紅。海鷗在空中飛翔,這裡躺著一個我愛的人,兩年來,我沒能為他撒一把泥土,不知道他是否睡得安穩。

我跟葛米兒的二姐夫說:

「你可以等我一下嗎?」

他點點頭。在橘子色的亮光之中,我看到的只是一個輪廓。

我預先在衣服下面穿了一襲黑色的泳衣,現在這刻,我脫掉身上的衣服,從甲板上縱身跳下水裡。

時光可以倒退回去的話,我想用這個方式來跟他道別。在他寫給我的、最後的信里說,他曾經以為,所有的告別,都是美麗的,我們相擁著痛哭,我們互相祝福,在人生以後的歲月里,永遠彼此懷念,思憶常存。然而,現實的告別,卻粗糙許多。

他錯了,當告別的時刻重臨,我游向海水最深處,擁抱我的愛人,伴她漂過這最後一段水程。在人生以後的歲月里,他在我心中,思念永存。而我只有一個微末的要求,假如還有來生,那一次,請讓我首先告別。

從貝卡礁湖回來之後,一天傍晚,葛米兒走來我的房間,說:

「拿你的東西,我們去海灘。」

「為什麼要去海灘?」

「今天是月滿,你忘了我告訴過你的嗎?每逢月滿的晚上,螃蟹會爬到沙灘上,而比目魚也會游到淺水的地方。今天的晚餐在海灘舉行!我們還要吃麵包樹呢!」她快樂地說。

南非有一個這樣的傳說:有一天,月亮叫虱子告訴人們,人們將如虱子一樣,死後可以復生。虱子在路上遇到一隻野兔。野兔說,它跑得比虱子快,可以先把消息告訴人們。但是,野兔因為跑得太快,忘了原來的消息,卻告訴人們,人將像月亮一樣會落下並且死亡。

從此之後,月有盈虧,虱子、野兔和人卻無法死而復生。

我真恨那隻野兔,也恨虱子。它為什麼笨得相信野兔呢?假如它聰明一點,人的命運從此便不一樣了。

月滿的夜裡,孩子們在沙灘上捉螃蟹和比目魚,我也吃到麵包樹的花了。我把烤過的花撕成兩半,裡面冒出熱騰騰的蒸氣和一團白肉。

「好吃嗎?」葛米兒問我。

「味道很像麵包。」我說。

葛米兒一邊吃一邊說:「嗯,它的味道其實沒有什麼特別,不過,因為童年時吃過,所以一直也很懷念。尤其是到了香港之後,即使吃過很多美味的東西,偶爾還是會想吃麵包樹的花,那是鄉愁。」

我吃的,卻是思念。

這個島上,幾乎到處都可以看到攀向藍色天空的麵包樹,長伴我所愛的人。

「為什麼不見威威?」我問。

「他去了澳洲那邊工作。」葛米兒說。

「他現在有女朋友嗎?」

她搖搖頭:「姐姐告訴我,他一直在等我。」

「有一個人一直這樣等自己,不也是一種幸福嗎?我也希望有一個男人永遠為我守候。這種想法是不是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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