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幸福的離別

那個戴著藍色鴨舌帽的背影緩緩回過頭來。

「你回來啦?」他問。

我茫然地站著。

「為什麼不開燈?」杜衛平離開了那把椅子,擰亮一盞黃燈,淹沒了深深的藍。

「你為什麼在家裡戴著帽子?」我惱怒地問。

他摘下帽子,帽子下面的頭髮理得很短。他摸摸自己的頭,說:「今天把頭髮剪得太短了,感覺怪怪的,經過一家小店,便買了這頂帽子。」

我悲傷地凝視著他,恨他壞了我日復一日的希冀。

他無辜地看著我,我無聲地打他身邊走過,關上卧室的門,倒在床上,心裡悲傷如割。我是發瘋了吧?以為死去的人會回來看望我,相信有一首歌會永遠唱下去,彷彿不知道世上的一切不可能重來。

那年除夕,在布列塔尼餐廳里,燈影搖曳,我坐在迴轉木馬旁邊。酒和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韓星宇和他的朋友在我身邊說著話,那聲音卻好像跟我隔著幾個世界的距離,我的耳朵只有一片無聲的荒涼。

直到韓星宇拉著我到外面看煙花,寒冷的空氣襲來,我才從幾個世界之外回到凄涼的現實。海上的小船向夜空放射煙花,一朵一朵的煙花在天際墜落,我看到的卻只是蒼白的顏色。

當最後一朵煙花在我身邊墜落,我抬頭望著韓星宇,一瞬間,我發現我從不認識他,我為什麼會跟著這個陌生人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林方文知道的話,會很傷心的。我什麼時候背叛了我們的愛情?讓他一個人流落在遠方,被水淹沒了。

我也許從未愛過韓星宇,我只是以為我可以愛他。

搜索隊在兩天之後放棄搜索了,林方文一直沒有回來。當我們第一次提到這個遙遠的小國時,誰又會想到竟是他魂斷,也是我魂斷之地?

他為我唱的,只能是一支輓歌嗎?

「你好嗎?」坐在我面前的韓星宇說。

我微笑點點頭。我們在中區一家西班牙小餐館吃晚飯,是分手後第一次見面。接到他打來的電話時,我有點驚訝。

「忙嗎?」我問。

「剛剛從美國回來,過幾天要去北京。這兩年來,好像都是在天空上度過。你呢?書店的生意好嗎?」

「已經開始賺錢了。」

「那豈不是很快會變成小富婆?」

「那得要把『麵包樹』變成連鎖書店才有機會。」

「也不是沒可能的。」

「這是我的夢想呢!」

「要是你想把『麵包樹』變成網上書店,我很樂意幫忙。」

「會變成『亞馬遜』那樣的網上書店嗎?」我笑著問。

「說不定啊!」

「我們太現實了,見面都在說錢。」我說。

他笑了:「你還是住在以前的地方嗎?」

「房子已經賣了,我現在住在書店附近,很方便。你呢?還是住在那個可以看到很藍的天空的房子嗎?」

「我常常不在香港,那間房子去年已經賣了。」

「那好啊!今年開始,房子都在跌價。」我說。

韓星宇從背包里掏出一個方形的鐵盒子出來,那個盒子的顏色很鮮艷,上面印上一雙古代歐洲男女談情的圖畫。

「這是布列塔尼的名產『丹特爾』蛋餅,蘇珊寄來給你的,她以為我們還在一起。」他尷尬地說。

「喔。」我打開盒子,蛋香和奶香撲鼻,每一塊蛋餅也用彩藍色的玻璃紙包裹著,很漂亮。

「你還是惦念著林方文嗎?」韓星宇溫柔地問。

我無奈地笑笑,我很難說那是惦念,你惦念的人,或許還有重逢的可能吧?

「真希望有天看到你結婚、生孩子,我很想知道你的孩子會不會也是神童。」我說。

「那是很遙遠的事了。」他說。

本來我想告訴韓星宇,我認識他妹妹,可是,我突然覺得事情有點複雜,還是不要說的好。

我和韓星宇在餐廳外面分手,他在我的視野中消失了。他不是不好,他只是出現得不是時候,假如林方文沒有出事,也許我仍然會跟韓星宇一起。可是,一瞬間,我又覺得自己這種想法太傻了,好像以為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不是從一開始便註定了的。

我抱著餅乾,走到「渡渡廚房」。門開了,我朝里看,杜衛平剛好走出來。

「我看看你下班了沒有?」我說。

「剛剛要走。」他看到我,有點驚訝。

「那一起走吧。」他瞧瞧我懷裡的餅乾。

「是布列塔尼的『丹特爾』蛋餅,朋友送的。」

「這個盒子很漂亮。」

「嗯!」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他問。

「誰說我生你的氣?」

「你那天的樣子很兇。」

我笑了笑:「你跟那個已經出獄的女孩子,還有見面嗎?」

他搖了搖頭:「希望她不要再生事吧。」

「如果讓你選擇,你會跟分手的女朋友再見嗎?」

「為什麼不?」他反過來問我。

「有時候,我會寧願不見。分開許多年之後再見的話,兩個人見面的時候也許都在說工作,說房子漲價了或者跌價了,說些很現實的事情。永遠不見的話,反而能夠不吃人間煙火。相愛的人,可以見白頭,分開了的情人,是不許人間見白頭的。」我說。

「分了手的情人,能夠成為朋友,甚至像親人那樣,不是很美好嗎?」

「但是,他們都知道最美好的事情已經發生過了。」

「你只是害怕讓舊情人看到你老去的容貌。」

「我的那一個,永遠看不到,我也看不到他的。」

「你老了也應該不難看。」他說。

「你怎麼知道?」

「美女的變化才會大一點。」

「你是什麼意思?」

「你不是美女,老了也不會跟現在相差太遠。」

「你是找死嗎?」

「我是稱讚你耐看。」

「你可以稱讚我是耐看的美女。」

「我這樣說,你會相信嗎?」

「女人對於讚美她們的說話是絲毫不會懷疑的。」

他咯咯地笑了:「我以為你不是一般女人。」

「我也有很一般的時候,那個時候,我會對年齡、青春和自己的容貌很敏感。」

「好吧,你老了的時候我不會說你老了。」

「假如我自己說呢?」

「那我便說:『是嗎?我一點也看不出來。』」

我笑了笑:「那一言為定啊!」

舊情人是應該永不相見還是有緣再會?也許,誰都希望那永不相見是可以選擇的永不相見,而不是無可選擇的乍然訣別。

最後一支歌唱完了。舞台上的燈一盞盞熄滅,葛米兒站在升降台上,慢慢地沉下去,最後在舞台上消失了。

觀眾熱情地叫「安哥」,這樣的「安哥」連續叫了七、八分鐘,氣氛開始變得有點不尋常。

「她為什麼還不出來呢?」杜衛平跟我說。

小哲和大蟲也大聲地喊著「安哥」。觀眾期待著那個高台再次升上來,而它始終沒有。最後,場內的燈打亮了,場館的門也陸續打開了,一陣陣鼓雜訊和咕噥聲從人群中傳來,沒有人明白葛米兒為什麼不再出來。

後台化妝室的門虛掩著,我從門縫裡看到葛米兒仍然穿著歌衫,背對著門,坐在一把椅子里,頭低著。

「我可以進去嗎?」我輕輕的問。

「是程韻嗎?」她回過頭來,朝我微笑。

「你怎麼啦?」我問。

她紅著眼睛說:「本來還有兩支歌要唱的,可是,正想出去的時候,我的腦海突然一片空白,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哪裡,甚至下巴也在不停的打顫,沒法說出一句話。他們看到我這個樣子,都嚇呆了,只好把我扶下來。」

「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現在一點事也沒有。」

「可能你太累了,別忘了你已經做了七場演唱會。」我安慰她。

「但是,今天是最後一場,我以為會很完美的。」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觀眾有沒有鼓噪?」她擔心地問。

「他們只是有點不明白。」

「沒有一個歌星是不唱安哥的。」她哽咽著說。

「只要解釋一下,大家都會諒解的。」

「真的嗎?我本來是要唱『花開的方向』。」

「下次演唱會再唱也可以呀!這是你的經典名曲,永不過時。」

她終於咧嘴笑了,然後站起來,挽住我的胳膊,說:「走吧!」

「去哪裡?」

「我們不是要去慶功宴的嗎?我餓壞了。」她摸著肚子說。

慶功宴在「渡渡廚房」舉行,葛米兒早就把不開心的事拋到腦後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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