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愛情的瑣碎

踏入十二月,書店的那條小街,已經由附近的商戶布置起來了。路燈上掛著閃亮的燈泡,路邊擺著一盆盆盛放的聖誕花,有些咖啡店開始播放聖誕歌,路上的行人好像也愈來愈多,每個人都投進節日的熱鬧里。一年之中,彷彿只有這段日子才是過節,其他的都不算數。

一天早上,兩個工人扛著一棵足有六尺高的聖誕樹來書店。

「我沒有買聖誕樹,你們會不會弄錯?」我說。

「已經有人付錢了,說是送來這裡的,這裡是『麵包樹』書店吧?」工人說。

「小哲,是你買的嗎?」我問。

「沒有呀!」小哲看見聖誕樹,雀躍地說:「好漂亮啊!我一直夢想有一棵真的聖誕樹。」

工人放下聖誕樹走了。我和小哲合力把聖誕樹搬到陽台上。

「明天我要把這棵樹布置得漂漂亮亮。」小哲興奮地說。

聖誕樹到底是誰送來的呢?

小哲問過大蟲,大蟲說不是他。

是葛米兒嗎?葛米兒在馬來西亞雲頂高原登台,不可能是她。況且,她這個人什麼也藏不住,假如是她送來的,她一定忍不住告訴我。

「這是書店有史以來的第一棵聖誕樹呢!」小哲看著那棵樹說。

午飯後,我踱步到「渡渡廚房」。當我推開餐廳的大門時,我看到餐廳裡面放著一棵聖誕樹,就跟我的那棵一樣,樹上什麼飾物也沒有。杜衛平跟同事們站在聖誕樹的旁邊,討論著怎樣布置。

我恍然明白了。

杜衛平迴轉身,看見了我。

「嗨,你來了?」他輕聲說。

「謝謝你的聖誕樹。」我說。

他笑笑問:「你是怎麼猜到的?」

「本來也在猜,現在看到這棵樹,就明白了。」

「今年的聖誕樹特別漂亮,所以我去買的時候,也買一棵給你。你都不布置聖誕。」他臉上閃亮著光彩,好像我是那麼理所當然的應該擁有一棵漂亮的聖誕樹。

「聖誕和除夕的生意好嗎?」我問。

「已經全滿了。」

「那不是很好嗎?」

「蒂姝也訂了除夕的桌子,說是跟按摩院的同事來慶祝新年。」

「看來你很快可以儲到去普羅旺斯的旅費了。」

「可是還沒有假期呢。」他聳聳肩。

「你會怎麼布置你的聖誕樹?」

「會掛些綵球和音樂燈泡。」

「會在樹頂掛一顆星星嗎?」

「應該會的。」

「到時候可以讓我掛嗎?」

「可以。」他回答,「但是,為什麼?」

「我就是喜歡掛上最後一顆星星。」我說。

那天,「渡渡廚房」的聖誕樹已經布置得美崙美奐了。地上堆著禮物,樹上掛滿綵球,在樹身上繞了好幾圈的七彩燈泡在唱著聖誕歌。杜衛平把星星交給我,說:

「你來掛。」

我爬上梯子。我一直嚮往這個動作,甚至渴望能夠為世上每一棵聖誕樹掛上星星。總是相信,要是能夠在樹頂上掛上最後一顆閃耀的銀星,便會遇到幸福的事情。

當我把星星掛好,迴轉頭來的時候,我看到杜衛平站在下面,雙手放在身後,微笑望著我,一瞬間,他那雙熟悉而又親近的眼眸,燦燦亮亮,如同天上的繁星。在我俯瞰的短短片刻,我才發現,下面有一張臉,一張親厚的臉,並沒有離開,而是一直看著我完成這個幸福的動作。我想說一聲感謝,可是眼睛已經禁不住泛著淚光了。

「你站在上面幹什麼?快下來。」他喚我。

我從梯子上走下來,沒讓他看到我的淚水。

他從身後拿出一個紅色的小盒子,上面縛著一隻美麗的蝴蝶結。

「聖誕快樂!」

「什麼來的?」

「你拆開來看看。」他神神秘秘的說。

我解開蝴蝶結,打開盒子,盒子里放著一個陶土造的搖鈴,搖鈴是磚紅色的,上面髹上很精緻的圖案,有公雞、飛鳥和魚。我拿在手上,在耳邊搖了兩下,搖鈴發出清脆的噹啷聲。

「這是外國人用來喚人吃飯的搖鈴。」杜衛平說。

「有點像我們念小學時,校工用來提醒大家下課的搖鈴,但是漂亮多了。」我說。

「喔,我記得!」他想起來了,笑著說:「那個女校工長得很胖的。」

那個時候,每當學校的鬧鐘壞了,那個胖胖的中年女校工便會拿著一個銅造的搖鈴在走廊上噹啷的響。小小的一個搖鈴,聲音卻可以傳遍校園裡每一個角落。花王養在宿舍里的一頭公雞也會跟著鈴聲啼叫,忘記自己的責任是在早晨啼叫。老師常常說,那是一隻神經錯亂的公雞,我倒覺得它是一隻感性的公雞,每一次也努力回答鈴聲的呼喚,即使已經天黑了。

「幹嗎送個搖鈴給我?」我問杜衛平。

「以後你想吃東西,可以搖鈴。」他咯咯地笑。

「那我會常常搖的。」

「第一眼看見這個搖鈴便覺得很漂亮;買回來之後,才發現原來是西班牙製造的。」他說。

「漾山在西班牙,你在香港,也無意中買了西班牙的搖鈴,你們真是心靈相通!」

他靦腆地笑笑。

「幾公哩之外,能夠聽到鈴聲嗎?」我問。

「沒可能吧?」他搖搖頭。

我想像在聖誕樹頂掛上星星之後,便會遇到幸福的事情。結果,我收到一個漂亮的搖鈴,果然是應驗了。我把搖鈴放在外衣的口袋裡,跟杜衛平說:

「我回去書店啦。那棵聖誕樹上的星星等著我去掛呢。」

「我這個除夕會很忙的,你呢?」

「我也很忙。」我說。

離開「渡渡廚房」,回去書店的那段路上,我每走一步路,口袋裡的搖鈴也會輕輕的響。我想起人們說的「蝴蝶效應」:混沌理論說,亞洲的一隻蝴蝶拍動翅膀,幾個月後會在大西洋造成颶風。當我的搖鈴噹啷噹啷地響,南太平洋上,會不會有一隻感性的公雞隨著鈴聲啼叫,儘管已是黑夜?

除夕晚上,天氣驟然變冷,一直下著微雨。我穿了一件高領黑色毛衣,站在陽台上看風景。

「我走羅!」小哲說。

小哲今天穿得特別醒目,卡其色連帽夾克配一條磨得發亮的古董牛仔褲。他和八級鋼琴去參加派對。

「你要不要來參加我們的派對?」他體貼地問。

我搖了搖頭。

「我們的朋友之中,也有喜歡女人的。」他說。

我笑了:「今天晚上,我不打算去碰運氣。」

「那好吧!新年快樂。」小哲跟我說。

「新年快樂。」我說。

我把書店的燈關掉,只留下聖誕樹上的燈泡,在夜色中閃爍,沒那麼寂寥。

走過煩囂與寧靜的街道,我看到自己短小的影子斜斜投在地上,我趕緊加快了腳步,使自己不至於流落街頭。從書店走路回家,平常要二十分鐘。跟杜衛平一起走,兩個人聊天,時間好像過得很快,而其實是走慢了。今天,我好像走得特別快,我要回去看我的魚。假如魚也有時間,也了解光陰的流逝,它們是否同樣會在今夜想念我,如同我想念它們?

我擰亮了燈,踢掉腳上的球鞋,抖落身上的雨粉,拿著飼料走到魚缸前面,喂我的藍魔鬼魚。它們游向飼料撒落的地方,滿足地張開嘴巴。一瞬間,我瞭然明白,魚只有內在的生理時鐘,而不知道外在的光陰。日月遷移,對它們是毫無影響的。魚並沒有愛與回憶,也沒有相聚和訣別。

可我不是魚,我怎麼知道呢?

我寧願相信,它們是有感知的。

據說,人的感覺神經之中,最後消失的,是聽覺。眼睛睜不開了,嗅覺失靈了,舌頭再也嘗不出五味,只有聽覺留著。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聽到親人在耳邊的呼喚,竟然會淌淚。

假如是這樣,對一個寫歌寫詞的人,是多麼幸福?他最後聽到的,是海浪的聲音,也許還有回憶里的歌聲。

在那遙遠的國度,今夜他會否為我放歌?放一闕除夕之歌。

我把燈關掉,坐在窗邊那把扶手椅里,抱著膝頭,看街上的風景。掛滿霓虹燈飾的對岸,有些茫茫。

那一年,當布列塔尼夜空上最後一朵煙花墜落,我以為我的人生也完了。

今天所過的人生,是我完全沒有夢想過的。原來,人可以度過最無望的日子,抖落身上的灰雨,重披一身星光。

只是,當某些特別的日子降臨,呼喚著記憶里甜美和沉痛的部分,人還是會感到蒼茫和孤單。

不消一刻,便是新年了,我無意識地搖著手裡的搖鈴,忽然之間,門打開了,杜衛平幾乎是和外面慶祝新年降臨的汽車響號同時衝進來的。

他手上提著個包包,喘著氣說:

「幸好趕得及!」

我詫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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