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一息尚存,
我的愛是微不足道的,隨時可以捨棄。
「噓,程韻,那個男人是不是想偷書,他看來鬼鬼祟祟的。」小哲走到櫃檯,在我身邊小聲的說。
小哲是我的助手,從第一天開始便在書店裡幫忙。來見工的那天,他戴著一頂鴨舌帽,眼神有點憂鬱,看起來很像一個人,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我聘用了他。
我朝小哲說的方向望過去,看到一個男人。他個子高高,架著一副大眼鏡,濃密而微曲的頭髮油膩膩地搭在頭上,蓋著耳朵,他長得瘦骨伶仃,身上的藍格子襯衫松垮垮。瘦成這個樣子,只消用一根竹竿,便可以把他整個人挑起來,掛在牆壁上。一看他的模樣,便想到他是家裡堆滿了書和過期雜誌,半張床也被書佔據著,每天跟書睡在一塊而不是跟女人睡的書蟲。
「他常常來的嗎?好像有點面熟。」我說。
「不覺得,但是,我們近來不是常常不見書嗎?」
「他看來是個愛書人。」
「所以才會偷書。」小哲悻悻的說。
那個男人突然轉過身去,迅速地把手上的一本書藏在懷裡,然後匆匆走下樓梯。
小哲連忙衝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說:「先生,你身上的書還沒有付錢!」
那個男人慌張起來,使勁把小哲推倒在地上,沒命奔逃。
他跑得很快,我以為他是書獃子,沒想到他很能跑,雖然他跑起來很明顯是八字腳的。或許是八字腳的緣故,他跌了一跤,給我趕上了,我拉著他襯衫的衣角,喘著氣說:
「你還沒付錢!」
他坐在地上,臉漲紅了,厚厚的眼鏡也歪了,那本書從他懷裡跌出來。
「你知道我們開書店是很辛苦的嗎?你不該不付錢!」我教訓他。
「對不起,我不想的。」他說。
「那為什麼要這樣做?」
「是控制不了自己。」他說,「可是,只要看過是好書,事後我會回來把買書的錢放在櫃檯上。」
怪不得近來我經常在櫃檯上發現一些錢。
「寫得不好的書呢?」
「那我會把它毀滅,不讓不好的書留在這個世界上。」他慷慨激昂地說。
他似乎是有書的潔癖。
「你沒權這樣做。」我說。
「我知道。」他用襯衫的衣角抹去眼鏡片上的灰塵,忽然之間,我記起他是誰了。
「你是大近視?」
「你是?」他訝異地望著我。
那一年,林方文拿了稿酬,送了一把小提琴給我,為了能夠用那把漂亮的小提琴拉一支歌,我到老師那裡學小提琴,在那裡認識了也是來學小提琴的大近視,他拉得和我一樣差勁。
「你是不是跟楊韻樂學過小提琴?」我問。
「喔,是你!」他尷尬地說,「很久沒見了。」
是的,那些日子多麼遙遠。
「你吃一片吧,我們的核桃麵包做得很好。」我把麵包放在大近視面前,又倒了一杯甘菊茶給他。
「謝謝你。」他骨碌骨碌地把那杯甘菊茶倒進肚子里,一邊用衣袖抹汗。
每天下午三點鐘,書店會有新鮮出爐的麵包售賣,是小哲做的,他從前當過麵包學徒,會做很多美味的麵包。
除了小小的麵包廚房之外,我們還有花草茶,人客可以坐到書店的陽台上,一邊喝茶,一邊看書。每天下午,麵包的香味在空氣里飄蕩,成為了書店的特色。
「要不要報警?」小哲盯住大近視,然後問我。
大近視尷尬地低下頭吃麵包。
「不用了。我們原來是朋友。他每次事後也會回來把買書的錢放在櫃檯,我們不是常常發現有些零錢放在櫃檯嗎?」
「那倒是怪癖!」小哲揶揄他。
「每個人都有一點怪癖吧!」我替大近視解圍。
「每次讀到寫得很差勁的書,我也想把它毀滅,但是不可以啊!我不是你,不是殺書敢死隊。既然是朋友,你以後買書要付錢啊!」我說。
「得了!得了!」他揚揚手說。
「到別的書店也是。」
「得了!得了!這家『麵包樹』書店是你的嗎?」
「嗯。」我點點頭。
「開了多久?」
「一年多了。」
「為什麼會叫『麵包樹』?」他好奇地問。
「是為了記念一個人。」我說。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我說。
「朋友都叫我大蟲。」
「大蟲?是不是經常在雜誌上寫書評的那個大蟲?」
「對了!」他得意地微笑。
「你的書評寫得很好,我是你的讀者。」
我連忙告訴小哲:「原來他便是寫書評的那個大蟲。」
「是嗎?」小哲對他好像有點改觀了,他常說大蟲的書評很有見地。
「你提過的書,很多人來買。」小哲說。
「是嗎?」大蟲沾沾自喜。
「你還有學小提琴嗎?」我問大蟲。
「沒有了,我根本沒有天分。」
「我記得你說過,是因為對一個朋友的承諾而去學小提琴的。」
「是的。」他帶點傷感地回答。頃刻之間,他好像變成一隻受了傷的麻雀,瑟縮在那件大襯衫里。
那是一個愛情故事嗎?什麼女人會愛上大蟲?
我回到家裡的時候,杜衛平靠在沙發上,一邊用一條毛巾抹著剛剛洗過的頭髮,一邊把雙腳放在電動按摩機上按摩。
「你回來啦?」他說。
「嗯!累死了!」我踢掉腳上的鞋子,四處找我的拖鞋。
「你有沒有見過我的拖鞋?好像老是找不到。」
他不知道在哪裡找到其中一隻,扔過來給我:「因為你總是把拖鞋亂丟。」
「哪裡是!」我軟癱在沙發上。
「很累嗎?」杜衛平問。
「今天跑了好幾百米呢!」
「為什麼?」
「追一個舊朋友。我們以前一起學小提琴的。」
「你學過小提琴的嗎?為什麼從來沒聽你說過?」
「我還有很多事情是你不知道的。」我微笑著說。
「按摩機你用完了沒有?給我用。」我說。
「我才剛剛開始呢!我也很累啊!今天餐廳的生意很好,我忙了一整天。」
「給我用嘛!」我用腳把按摩機拉過來。
他踏著按摩機,說:「不行!你每次都是這樣!」
我用力把按摩機勾過來:「給我嘛!」
他不肯放開腳:「是我買的,你自己不是有一部嗎?為什麼不用?」
「那一部比不上這一部嘛!你用那一部吧!」我踏在他的腳上。
「不行!先到先得!」他踢開我的腳。
我勾開他的腳:「讓給我!」
「每人一隻腳,怎麼樣?」他沒好氣的說。
我笑了:「好吧!」
「我做了日本柚子涼麵,你要吃嗎?」他問。
我用力地點頭。
「放在冰箱里。」他說。
「你去拿。」我說。
「你自己拿。」
「那我不吃了。」我說。
後來,我還是吃了冰箱里的柚子涼麵。用新鮮柚子汁做的麵條,清甜得像水果,在這樣的夜裡輕盈了我疲倦的身體。
不知道從哪時開始,我愛上了吃東西。雖然吃得不多,而且總是無法胖起來,但是,看到美食,便會忘記所有愁煩,覺得人生還是有無限的可能。
我的書店裡,有很多關於美食的書,每天做麵包,也是想讓食物的味道包圍著自己。將來,我也許要寫一本食譜,那是我的勵志書。人只要還有食慾,心裡便平安了。
杜衛平已經睡了。我站在魚缸前面,霓虹光管下,漂亮的藍魔鬼魚在吃飼料。它們是我從水族館特別訂訂回來的。藍魔鬼魚原產地是太平洋一帶,那是我從未去過卻有太多故事的地方。
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養魚。從小到大,我沒養過鳥獸蟲魚或一草一木。童年時,看到杜衛平養的一條小黑狗,我甚至驕傲地說:
「我只會養我自己!」
然後,從某天開始,我養了魚。那是我和海的唯一連繫,我深深相信,我所愛的那個人,仍然躺在海里。
杜衛平是我的室友。那個時候,我把跑馬地的房子賣了,錢用來開書店。書店已經花去我所有的積蓄,我本來以為自己要住在書店裡的,一天,我在街上碰到杜衛平。
「你是程韻嗎?」他叫住我的時候,手上拿著一條木板。
杜衛平是我的小學同學,那時候我常常和他打架。他發育得比我遲,四年級的時候,我比他高出半個頭,所以我經常欺負他。誰知道過了一個暑假之後,他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