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三回 交易

這個女孩子用一種很奇怪的態度看著自己手裡的劍,過了半天才說:「我七歲的時候先父就曾經告訴過我,如果我想學劍,就一定要記住,劍是殺人的利器,也是兇器。不到必要時,千萬不可輕易拔劍。如果你手裡的劍已出鞘,就算你不想殺人,別人也會因此殺你。」

「他說的很有道理。」小方同意:「一個輕易拔劍的人,絕不是個善於用劍的人。」

「現在我掌中的劍已出鞘,本來當然是準備出手的。」這個女孩子說:「可惜現在我可偏偏不能出手了。」

「為什麼?」小方問她。

她還是沒有說她為什麼不能出手,也不必再說,因為這時候她已經出手了。

在這生死間的一剎那,小方忽然又想起了一些他本來不該去想的事。

他又想起了卜鷹。就在那個夜深人靜,夜涼如水的晚上,卜鷹還說過一些讓他永難忘記的話。

「劍客手裡的劍,有時候也像是賭徒手裡的賭注。」卜鷹說:「一個真正的賭徒是絕不輕易下注的。如果他要下注,不但要下得准,下得狠,而且一定還要忍。」

忍就是等,等最好的機會。

卜鷹又說:「別人認為你不會出手的時候,通常就是你最好的機會。」

這個女孩子無疑也聽她父親說過同樣的話,也跟小方一樣牢記在心。

她已經讓小方認為她不會出手了,所以她一直等到這一刻才出手。

靜如泰山,動如脫兔。不發則已,一發必中。

這也是劍客的原則,一劍出手,就應該是致命的一劍。刺的必定是對方要害,一定帶種極霸道的殺氣。

她刺出的這一劍卻不是這樣子。

她的出手又快又准,她的劍法不但變化奇詭而且絕對有效。

但是她的出手卻不夠狠,劍法也不夠狠。

小方雖然從未見過獨孤痴的劍法,也從未見過他出手,但是小方可以想像得到。

只要看見過獨孤痴的人,大概都可以想像得到他的劍法和出手是什麼樣子的。

——能看到他出手的人當然不多,因為看見過的人都已死在他的劍下。

這個女孩子既然能將班察巴那屬下的殺手一劍刺殺,她的劍法無異已得到獨孤痴劍法中的精髓。可是她這一劍刺出卻一點都不像是這樣子。

小方已經覺得有點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她一劍刺出之後,忽然又住手。

「現在你是不是已看出來剛才我為什麼不能出手?」她問小方。

小方沒有反應。

她又說:「我學的劍法是殺人的劍法。如果我要殺你,我的劍法才有效果。」

小方反問她。

「剛才你不想殺我?」

「我本來是想殺你,用你的命來祭我的劍。」她說:「可是剛才我已經改變了主意。」

「為什麼?」

「因為我想跟你做個交易。」

「交易?」小方問:「什麼交易?」

「當然是大家都不必吃虧的交易。」這個女孩子說:「只有這種交易才能做得成。」

跟一個這樣的女孩子談一件大家都不吃虧的交易,當然是件很有趣的事。

小方正想問她:——是什麼樣的交易?交易的是什麼?應該怎麼談?

他還沒有問,窗外忽然響起了一聲雞啼,窗紙已經發白了。

不管黑夜多麼長,天總是會亮的。

天一亮雞就會啼,窗紙就會白。不管誰聽見雞啼的時候,都不會認為那是件可怕的事,都不會因此而大吃一驚。

可是這個女孩子卻忽然跳了起來。就好像是條中了箭的兔子一樣跳了起來,穿出了窗戶。

臨走的時候她又說了句很奇怪,讓人很想不通的話。

「我一定要走。」她說:「可是你不能走,今天晚上我一定會再來。也許天一黑我就來。」

她為什麼要走?為什麼一聽雞啼的聲音她就要走?

雞啼的時候,太陽就將升起。

難道她也像那些見不得陽光的妖魔幽靈鬼魂一樣,生怕太陽一升起,就會把她化成一堆濃血。

所以她一定要等到晚上才能重回人間,至少也要等到天黑之後。

——她究竟是人還是鬼?

她要和小方談的是什麼交易?是不是一種買賣靈魂的交易?

天又黑了。

小方在等,等她來。

在一間如此狹窄陰暗潮濕的廉價旅社斗室中枯候坐等,不管他等的是人是鬼都不是件愉快的事。

小方卻很沉得住氣。

他既不知道那個女孩子會在什麼時候來,也不知道她會從什麼地方來。

——是從窗外來,還是從門外來;是從屋頂上掉下來,還是從牆壁里鑽出來。

——是從天上來,還是從地下來。

小方根本沒有去想,也沒有去猜。

他一直坐在房裡等。天色暗了,天黑了,又過了很久,他才聽見敲門的聲音。

確實是有人在敲他的門,敲門的卻不是今晨陽光初露時倉皇離去的那個女孩子。

敲門的是個小男孩。髒兮兮的小男孩,看起來只有八九歲,身上居然還穿著件大人穿用的緞子做成的大褂。

小方忍不住有點奇怪。這個客棧里的夥計,怎麼會放這麼樣的一個小孩進來敲他的門?

更奇怪的是,店裡的夥計就在小孩的旁邊。非但沒有阻止,而且居然還對他很客氣。

——這麼樣的一個小孩難道也是個很有來頭的人?

小方忍不住問他:「你是來找我的?」

「不是來找你是來找誰的?」這個小孩子兇巴巴的說:「不是找你,難道是來找烏龜王八蛋?」

小方沒有生氣。

他有一點想笑,卻又笑不出來:「是誰要你來找我的?」

這個小孩子挑起了大拇指:「當然是我們的老大。他要我帶你去見他。」

「你們老大是誰?」小方問:「他人在什麼地方?」

這個小孩子說:「你跟我去就知道了。你不敢去你就是活龜孫。」

他說完了這句話,扭頭就跑。

小方也只好在後面跟著。他並不是怕做活龜孫,而是因為他已經猜出這個小孩子的老大是誰了。

天色已經很暗。就算有星星,星光也是很淡;就算有月亮,月光也很淡。前面的路途方向,已經漸漸不太看得見。

這個孩子在前面跑著,忽然一下子就看不見了。

可是他既沒有飛上天,也沒有鑽下地,只不過忽然一頭鑽進了一個破廟裡。

小方也只好跟著鑽進去。

破廟裡居然有亮光,還有酒香和烤肉的香氣。烤的好像是香肉。

烤肉的火堆旁圍著十七八個小男孩。都是些還沒有長大的小男孩。身上穿著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衣服,正在做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事。

——他們做的這些事如果是大人們在做,既不稀奇也不古怪。只不過他們還都是孩子。

一個看起來年紀最大而且最髒的孩子,盤著腿坐在廟中間的神案上,一雙大眼睛烏溜溜的轉。

帶小方來的小孩指著他,悄悄的告訴小方:「他就是我們的老大。」

他們的老大當然就是那個玩小蟲住鳥屋的小孩,也就是那個騎青騾使長劍的姑娘。

香肉已經不香了,因為香肉已經被吃到肚子里去。

不管多香的肉,被吃到肚子里去後,都不會香了。——只會變臭,不會再香。

小方看著在火堆旁吃肉喝酒賭錢的小孩,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他們都是你的兄弟?」

「每個都是。」這個以前玩小蟲,昨夜使長劍,今夜臉上好像又有鼻涕要流下來的小姑娘說:「我就是他們的老大。」

「你怎能讓他們做這些事?」

「為什麼不能讓他們做?」

「這些事是大人做的。」小方說:「他們還小,還是孩子。」

「那麼我是不是該告訴他們,一定要等到長大了之後才能做這些事?」

小方不能回答。

那個女孩又冷冷的問他:「我是不是應該告訴他們,等他們長大了之後就可以做這些事?」

小方說不出話了。

這女孩子忽然嘆了口氣:「如果大人們不喜歡看見小孩們做這些事,大人們自己最好也不要做。」她說:「大人們自己天天在做的事,又怎能讓小孩不做?」

小方苦笑。

他覺得她的話實在有點強詞奪理,卻又偏偏想不出反駁的理由來。

他只有改變話題:「昨天晚上你說的究竟是什麼交易?」

其實他還有很多別的問題要問這個小女孩。

——為什麼雞啼她就要走?為什麼她總要扮成這個髒兮兮的小男孩?

——獨孤痴在哪裡?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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