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九回 有子萬事足

穿著新衣的孩子在雪地上奔跑跳躍。滿耳都是「恭喜發財」聲。賣玩具爆竹的小販,已經擺起攤子,準備賺外婆給孩子的壓歲錢了。

這一年的初一是個大晴天。

這時小方已經在路上逛了很久,眼中的紅絲已消退,昨夜醉意已漸漸清醒。

這裡沒有楊柳岸,也沒有曉風殘月。

他清醒時,發現自己站在一個賣玩偶的攤子前面,看著一個矮矮瘦瘦的爸爸,帶著三個矮矮胖胖的小孩子在買泥娃娃。

看見孩子們臉上的歡笑,終年省吃儉用的父親也變得大方起來,缺乏營養的瘦臉上也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有子萬事足」,這是中國人的天性,就因為這緣故,中國人才能永遠存在。

小方忽然覺得眼睛有點濕濕的。

——他也有了孩子,他也像別的人一樣快做爸爸了。

剛聽到這消息時的震驚已過去,現在他已能漸漸感覺到這是件多麼奇妙的事——

他感覺到這一點,別的事就變得完全不重要。

他也買了個泥娃娃,笑得像彌陀佛一樣的泥娃娃。

等想到孩子還沒有出生,還不知道要過多久才能玩這泥娃娃,他自己也笑了。

他決定回去告訴蘇蘇,不管怎麼樣,他都會好好照顧她和他們的孩子。

——孩子一定要生下來,生命必須延續,人類必能永存。

走在回去的路上,手裡捧著新買來的泥娃娃,小方只覺得自己的心情從未如此開朗過。但是等他回到那客棧的小屋時,蘇蘇已經不在了。

屋裡一片凌亂,酒壺菜碗都已被摔得破碎。碎片和剩菜四下飛濺,紅燒肉的肉汁濺在粉牆上,就像是剛乾透的鮮血。

小方的心裡也在滴血。

他手裡還緊緊捧著那個泥娃娃,就像是一個母親在抱著自己的初生嬰兒。

「噗」的一聲響,他手裡的泥娃娃也碎了。

希望、理想、意志、所有的一切,也都像這泥娃娃一樣碎了。

現在小方應該怎麼辦?

去找呂三?到哪裡去找?

他的母親,他的朋友,他的情人,他的孩子,現在都已落入呂三手裡。

他就算找到呂三又能怎樣?

小方慢慢的,慢慢的坐了下去,就坐在他本來站著的那塊地上,就坐在那碗肉的殘汁和破碗的碎片上。

刀鋒般的碎片刺入了他的肉。

他完全沒有感覺。

他只覺得兩條腿忽然變得很軟很軟,腿里的血肉精氣力量都好像一下子就被抽空了,好像永遠再也沒法子站起來。

就在這時候,他聽見那好心的店主在窗外向他拜年,祝他:「年年平安,事事如意。」

小方笑了,就像一個白痴一樣笑了起來。店東卻已笑不出。看見了屋裡的情況,看見了他的這種樣子,還有誰能笑得出?他好像還對小方說了些安慰勸解的話,可是小方連一個字都沒有聽見。

小方正在對自己說,一直不停的告訴自己。

——一定要保持清醒,一定要忍耐。

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忽然發覺自己已經在喝酒。

一直不停的喝。只有一個已經完全被摧毀了的人,才知道「清醒」是種多麼可怕的痛苦。

他知道喝酒絕對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也不能解除他的痛苦。

可是他清醒時更是痛苦,痛苦得隨時都會發瘋。

他一向不願逃避,無論遭遇到多大的打擊,都不願逃避。可是現在他已無路可走。

——醉鄉路隱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自此醉了又醉,醉了又醉,直到他喝得爛醉如泥,無錢付賬,被一家小酒店的粗暴主人打斷了兩根肋骨,踢進一條陰溝。

可是他醒來時並不在陰溝里。

小方醒來時已經躺在床上。

寬大柔軟舒服的床,嶄新的乾淨被單,光滑如少女皮膚般的絲被。

一個皮膚光滑如絲緞的少女,正躺在他的身旁,用一個女人能夠挑逗男人的所有方法挑逗他。

宿酒將醒未醒,正是情慾最亢奮的時候,什麼人能忍受這種挑逗?

小方是人。小方也不能忍受。

他終於做出連自己都不能原諒的事,他甚至連女人是誰都不知道。

可是他剛開始做了沒多久,就已經開始嘔吐了。

等他吐完了,他才想到應該問她:「你是誰?怎麼會睡在我旁邊?」

「我叫文雀。」

這個女人並不在乎他嘔吐,態度仍然同樣纏綿溫柔:「是你的朋友要我來陪你的。」

——他的朋友。

——現在他還有朋友?

「我那朋友是誰?」

「是呂三爺。」

小方几乎又忍不住要開始嘔吐。

他沒有吐,因為他已經沒有東西可吐。

文雀又開始她的動作,只有一個老練的妓女才能做得出的動作。

「這裡是我的地方。」

她說:「隨便你高興在這裡住多久都行。你的朋友已經替你把所有的賬都付過了。」

她的手一直不停。

「這裡還有酒。」

文雀說:「花雕、茅台、大麴、竹葉青,隨便你要喝什麼,這裡都有,所以你絕不能走。」

這是溫柔鄉。

這裡有最好的酒,最好的女人。這裡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現在最需要的。

這裡所有的一切,也都是他一走出這地方就沒法子再得到的。

小方的傷還在疼,一動就疼。

他躺在那裡沒有動。

文雀笑了。

「我知道你絕不會走的。」

她笑得那麼甜:「呂三爺也知道你絕不會走的,他……」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

因為小方已經跳起來沖了出去。他已被摧毀,已沉淪,可是他還有一口氣。

烈日。

烈日如烘爐中的火焰,小方正在烘爐里。

嘴唇乾裂,囊空如洗,頭疼如被針刺,胃裡就像是有無數只手在絞擰,身上帶著種死魚般的臭氣。

這麼樣一個人走到哪裡會受歡迎呢?

小方自己也不知道應該走到哪裡去,只不過一直在走。因為他不能躺下去,不能像野狗般躺下去,不能躺在一個連他死了都沒人問的地方。

他想去買杯酒喝。可是他剛走進一個有酒喝的地方,就被人像野狗般轟了出來。

他對自己說:「姓方的,你已經完了,不如死了算了。」

可是他又不甘心。

就在這時候,忽然有隻手從後面拉住了他,一隻強有力的手。

他回過頭,就忍不住叫了起來。

「趙群。」

從後面拉住他的人,赫然竟是趙群,一去無消息的趙群。

——蘇蘇是趙群的女人,蘇蘇已有了孩子,蘇蘇的孩子是他的。

小方几乎忍不住想逃走。

可是趙群已經拉住了他,絕對不會再讓他走了。

「你還沒有死。」

趙群又驚又喜:「想不到我們居然都沒有死。」

他的聲音已因驚喜激動而嘶啞:「那天我挨了他們一刀,本來以為已經死定了,想不到那一刀沒有砍在我的要害上。可是等到我回去找你們時,你們已經不在了。」

然後他才問出小方最怕他問的那一件事。「蘇蘇呢?」

他問小方:「蘇蘇為什麼沒有跟你在一起?」

小方不能回答這問題,又不能不回答他。他一直想去找趙群,可是現在卻只希望永遠沒有見過這個人。

趙群用一種同情的眼光看著他。

「你瘦了,而且好像病了。」

他說:「這些日子來,你一定遭遇到很多很可怕的事。」

小方不能否認。

「不管怎麼樣,那些事現在都已經過去了。」

趙群道:「今天我剛巧約了很多朋友,那些朋友一定也會認得你。」

他又說:「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你一定要去。」

這裡是邊陲小城。趙群是個亡命的人,想不到他在這裡居然還有朋友。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的朋友居然都是些在江湖中很有名聲、交遊很廣闊的人。其中有幾位威震一方的武林大豪,本來絕不可能到這種邊陲小城來的,現在居然都來了。

——他們是不是要在這裡商議什麼大事?

小方沒有問,趙群已經為他引見。

「各位一定聽說過,江湖中有個要命的小方。」

趙群顯然以他的朋友為榮:「我這朋友就是要命的小方。」

他用力拍小方的肩:「我可以向各位保證,他絕對是個好朋友。」

群豪的反應很熱烈,大家都來敬小方的酒。小方不能拒絕,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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