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回 殺搏

門外依舊是陽光遍地,屋檐啁啾,可是生命呢?

生命是否真的如此美好?生命中為什麼總是要有這麼多誰都無法避免的痛苦與矛盾?

小方慢慢的走出來,那孩子仍然站在屋檐下,痴痴的看著一個鳥籠,一隻鳥,也不知是山雀,還是畫眉?

「它是我的朋友。」孩子沒有回頭看小方,這句話卻無疑是對小方說的!

「我知道。」小方說。「我知道它們都是你的朋友。」

小孩忽然嘆息,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忽然充滿成人的憂鬱。

「可是我對不起它們。」

「為什麼!」

「因為我知道遲早總有一天,它們會全都死在獨孤痴的劍下。」小孩輕輕的說:「只要等到他的手可以握劍時,就一定會用它們來試劍的。」

「你怎麼知道?」小方問。「我父親要我養這些鳥,也是為了要用它們來試劍的。」小孩道:「有一次他曾經一劍斬殺了十三隻飛鳥,那天晚上,他就死在獨孤痴劍下。」

他雖然是個孩子,可是他的聲音卻已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傷。

這是不是因為他已了解,死,本來就是所有一切事的終結。

巔峰往往就是終點,一個劍客到了他的巔峰時,他的生命往往也到了終結。

這是他的幸運?還是他的不幸?

風在樹梢,人在樹下。

小方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說:「它們雖然是你的朋友,可是你說不定也有一天會用它來試劍的。」

小孩也沉默了很久,居然慢慢的點了點頭:「不錯,說不定,我也會用它們來試劍的。」

小方道:「你親眼看見他殺了你父親,明知他要殺你的朋友,卻還是收容了他。」

小孩道:「因為我也想做他們那樣的劍客。」

小方道:「總有一天,你一定也會成為他們那樣的劍客。」

小孩忽然回過頭去,盯著小方!

「你呢?」

小方沒有回答。

他已走出古樹的濃陰,走到陽光下。他一直往前走,一直沒有回頭,因為他根本無法決定這個問題。

大昭寺外的八角街上,有各式各樣的店鋪。

久已被油煙熏黑的陰黑店鋪里,有來自四方,各式各樣的貨物:豹皮、虎皮、黑貂皮、山貂皮,各種顏色的「卡契」和絲緞,高掛在貨架上,來自波斯天藍的布匹和地毯滿櫃檯。

從打箭爐來的茶磚堆積如山,從藏東來的麝香,從尼泊爾來的香料、藍靛、珊瑚、珍珠、銅器,從中土來的瓷器、珊瑚、琥珀、刺繡、大米,從蒙古來的皮貨和鞍貨,換走了各種此地的名產,換來了藏人的富足。

「鷹記」無疑是所有商號中最大的一家。

——卜鷹就是貓盜,絕對是。

——波娃是個魔女,從沒有任何男人能拒絕她。

——你既然已答應我,現在就應該去替我殺她!

小方什麼都沒有想。

他既不能去問卜鷹,也不知道應該用什麼方法才能接近布達拉宮的中心,達賴活佛那所避寒的紅宮。

他只有先回到「鷹記」,他想問朱雲借三百兩銀子。

他相信朱雲一定不會拒絕。

但是朱雲還沒有等到他開口,就先告訴他:「有人在等你,已經等了很久。」

「什麼人?」小方問,「在哪裡?」

「就在這裡!」

小方立刻就看見了這個人。

一個很年輕的人,臉色看來雖然有些憔悴,可是服飾華麗尊貴,態度莊重沉著。在他族人中,他的地位無疑要比大多數人都高得多。

他是藏人,說的是漢語,艱澀而生硬。小方說一句,他才說一句。

「我姓方,我就是小方。」小方問:「你是不是來找我的?」

「是。」

「可是我不認得你。」

「我也不認得你。」這人盯著小方:「你也不認得我。」

小方又問:「你來找我幹什麼?」

這人忽然站起,走出了「鷹記」。走出了「鷹記」,走出門後才回頭。

「你要知道我為什麼找你,你就跟我來!」

他站起來之後,小方才發覺他的身材很高大,比一般人都高得很多。

外面就是拉薩最繁華的街道,擠滿了各式各樣的行人。

他走到街道上,就像是一隻仙鶴走入了雞群。有很多人看見了他,臉上都立刻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向他恭敬行禮。

有些人甚至立刻就跪下去吻他的腳。

他完全沒有反應,顯然久已習慣接受別人對他的崇拜尊敬。

——這個人究竟是誰?

小方跟著他走了出去,剛走到一家販賣「酥油」和「蔥泥」的食物店鋪外,剛嗅到那種也不知道是香是臭,卻絕對能引起人們食慾的異味時,就已經有二三十件致命的暗器,打向他的要害。

是二十七件暗器,聽起來卻只有一道風聲,看起來也只有三道光芒。

二十七件暗器,分別打向小方的三處要害——咽喉、心口、腎囊。

暗器歹毒,出手更歹毒。

二十七件暗器,絕對是從同一個方向打過來的,就是從走在小方前面,那個裝飾華貴,態度高雅,而且非常受人尊敬的年輕人手裡打出來的。

這麼樣一個高尚尊貴的人,為什麼要用如此陰狠歹毒的方法暗算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小方沒有問,也沒有被打倒。

他經歷過的兇險暗算已夠多了,他隨時都在保持著警覺。

暗器打來時,他已扯下剛才走過的一家店鋪門外掛著的一條波斯毛氈。

二十七件暗器,全都打在這條手工精細,織法緊密的毛氈上,沒有一件暗器穿過毛氈。

走在小方前面的這個年輕人,既沒有回頭,也沒有停步。

小方也仍然不動聲色,回身將毛氈掛在原來的地方,又跟著這個人往前走。

兩個人繼續往前走,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但是小方心裡並沒有他外表看來那麼平靜,因為他已看出這個人是高手,很可能就是他入藏以來,遇見最可怕的一個對手,甚至比衛天鵬更可怕。

衛天鵬的刀雖然可怕,拔刀的動作雖然迅速正確,可是他在拔刀前,右肩總是難免要先聳起。

他的箭雖然可怕,可是他在發箭以前,一定要先彎弓。

縱然是武林中的絕頂高手,在他們發出致命的一擊前,通常都難免會有被人看出來的準備動作。

這個人卻沒有。

他發出那二十七件致命的暗器時,他的頭沒有回過來,肩也沒有動,甚至連手都沒有揚起。

他手臂上的骨節,手腕上的關節,好像都能夠隨意彎曲扭動,從任何人都很難想像到的部位,運用任何人都很難運用出的力量,發出致命的一擊,令人防不勝防。

天空澄藍,遠處積雪的山巔在藍天下隱約可見。他們已走過繁榮的街市,走入了荒郊。

從小方現在站著的地方看過去,看不見別的人,也聽不到一點聲音。

小方惟一能看見的人,就是現在已停下來,轉過身,面對著他的人。

這個人正在用一雙充滿仇恨的眼睛盯著他。一個互相都不認得的陌生人,本來絕對不應該存這種眼色。

「我叫普松。」這個人忽然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小方從未聽過這名字。

普松說出來的第二句話更驚人。

「我來找你。」他說:「因為我要你死!」

他說的漢語生硬艱澀,可是這個「死」字用這種口音說出來,卻顯得更有決心,更有力量,更令人驚心,也更可怕。

小方嘆了口氣!

「我知道你要我死,剛才我差一點就死在你手裡。」

「你是劍客,你應該明白。」普松道:「劍客要殺人,只要能殺死那個人就好,隨便用什麼手段都沒有關係。」

他用的詞句辭彙都很奇怪:「你是劍客,隨時都可以殺人,隨時都可以被人殺,你殺了人,你不會怪你自己,你被人殺,也不應該怪別人。」

小方苦笑。

「你怎麼知道我是劍客?」

「我不認得你,但是我聽人說過你,你是中土有名的劍客。」普松的態度嚴肅莊重,絕沒有絲毫輕佻譏刺之意。

他慢慢的接著說:「你是劍客,劍客的劍,就是人的手,每個人的手都應該長在手上;每個劍客的劍都應該在身上,可是你沒有。」

劍客的劍,就像是人的手。

普松的話雖然艱澀難懂,但是誰也不能不承認他說的很有道理。

「你練的是劍,你殺人用劍。」普松道:「我不練劍,我殺人不用劍,我用手就能殺人。」

他伸出了他的手。

他的手伸出來時,還是一隻很普通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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