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雲生:

在法蘭克福,已經是第三天。

早上起來的時候,星星在微笑。我忘了告訴你,我把你送給我的星星帶來了,貼在酒店房間的天花板上。因此,無論這裡的天氣多麼壞,我仍然能夠看見星星。

今天的氣溫比昨天更低了,我把帶來的衣服都穿在身上,脖子上束著那條有星星和月亮的絲巾,你說過好看的。

坐電車過河時,雪落在我的肩膊上,我本來想把它掃走,但是,想起我的肩膊可能是它的抱枕,它想在融掉之前靜靜哭一會,我就讓它。

在展覽館裡,我忙碌地在每個攤位里拿布料樣本。

展覽館差不多關門時,我去找阿芳,她已經不見了。本來想找她一起吃晚飯,我只得獨自回去酒店。

為了抵禦低溫,我在餐廳里吃了一大盤牛肉,又喝了啤酒。這是我吃得最多的一天。

飯後不想回房間,便在酒店的商場蹓躂。

其中一間精品店,是一個德國女人開的。

我在貨架上發現一盞燈。

那是一盞傘形的玻璃罩座檯燈,燈座是胡桃木造成的。燈座上鑲著一個木製的年輕女子,女子坐在燈下,手裡拿著針線和一個布造的破碎成兩份的心。

上了發條之後,女人一針一線地縫補那個破碎的心。

太令人心碎了。

破碎的心也可以在孤燈下縫補嗎?

我看著她手裡的針線,差點想哭。

「要買嗎?」女人問我。

我苦笑搖頭,告訴她:「我沒有一顆破碎的心。」

「那你真是幸運。」女人說。

我奔跑回房中,是誰發明這麼一盞燈的?一定是一個曾經心碎的人。

癒合的傷口永遠是傷口,破碎的心也能復原嗎?我才不要買一件看到都會心碎的東西。

我躺在床上,一直睡不著,不知道是因為吃得太飽的緣故,還是因為那個在孤燈下縫補一顆破碎的心的女人。我爬起床,換上衣服,走到大堂。

精品店裡,那盞燈依然亮著,女人凄然縫補著一個破碎的心。

「改變主意了嗎?」德國女人問我。

「不。」我又奔跑回房中,我還是不能買下它,我承受不起。

忘了它吧。

那天晚上,孫米白離開之後,我告訴自己,我不會放棄你。

我捨不得放棄。

愛情總是有個最高消費,我還不曾付出最高消費。

「你曾經試過追求男孩子嗎?」我問惠絢。

「我不是說過我不會喜歡不喜歡我的男人嗎?」她一邊計算這天的收入一邊說。

「怎樣可以感動一個男人?」我換了一個方式問她。

「那得要看他是一個什麼男人呀。」

「如果像康兆亮呢?」

「他嗎?很容易。給他自由就行了。」

「給他太多自由,你不害怕嗎?」

「當然害怕,正如今天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跟什麼人在一起。但是,我知道他無論去了哪裡,也會回家,我也不會過問,我給他自由,他才肯受束縛。要得到,就要先放手。」

但是,你跟康兆亮是不同的。

放手,可能就會失去你。

我在布藝店裡為你縫第四個抱枕。

「有女孩子追求你嗎?」我問徐銘石。

「一直都是女孩子追求我。」他笑說。

「真的嗎?連周清容也是?」

一提起周清容,他就變得沉默。

「告訴我,那些女孩子怎樣追求你?」

「對一個男人來說,那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況且那些女孩子現在都很幸福。」

「那就是說你當天拒絕了她們啦?」

「有一個女孩子,我一直都覺得很對不起她,她是我的中學同學,她的成績很好,上課的筆記都是她替我做的,每次考試之前,她也預先告訴我哪些是重點,考試時,甚至故意讓我看到她的答案。」

「可是你不喜歡她?」

「她寫了一封信給我,我沒有回信,一天,她跑來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對她,我忘了我跟她說了些什麼,總之,那件事以後,她就轉校了。我一直有點內疚,很多年之後,她突然來找我,告訴我,她現在很幸福,我才放下心頭大石。」

「也許她並不是真的幸福。」

「不是真的?」徐銘石不大相信,「那她為什麼要這樣說?」

「如果她已經忘記你,根本不會來找你,然後特意告訴你,她現在很幸福。」

「你是說,她那時並不幸福?」

「也許她是幸福的,但是她的幸福缺少了你,就變成遺憾。當然,遺憾也是一種幸福,因為還有令你遺憾的事。」

「但是她當時看來的確很幸福。」

「幸福難道不可以偽裝的嗎?」我做出一個幸福的笑靨。

「也許你說得對。」他苦笑。

我用一幅淡黃色的格子棉布縫了第四個抱枕給你。拿著抱枕,我才有藉口找你。

我把抱枕放在醫院,他們說會交給你,然後,我和徐銘石飛去青島,準備酒店開幕。

別怪我,是惠絢教我的,想得到一樣東西之前,首先要放手。所以,我放手,希望你收到抱枕之後,會思念我,思念一個只敢送上抱枕而不敢在你面前出現的女人。

在青島的第四天,我和徐銘石去遊覽棧橋,那是從海灘一直伸展到海中央的一個亭,名叫「棧橋」。

「你說女人能夠偽裝幸福,是真的嗎?」徐銘石問我。

「為什麼不呢?正如男人可以偽裝堅強。」

「男人偽裝堅強,只是害怕被女人發現他軟弱。」

「女人偽裝幸福,只是害怕被男人發現她傷心。」我說。

忘了告訴你,在第四個抱枕里,藏著我給你的第四封信,也許是最後一封了。

雲生:

如果有一天,我們在路上重逢,而我告訴你:「我現在很幸福。」我一定是偽裝的。

如果只能夠跟你重逢,而不是共同生活,那怎麼會幸福呢?告訴你我很幸福,只是不想讓你知道其實我很傷心。

蘇盈

回到香港的第一件事,便是看看傳呼機,看看你有沒有傳呼我。在我把抱枕放在醫院的那天晚上,你傳呼過我一次。

一次,你不覺得太少嗎?雖然傳呼員應該告訴你我不在香港。

我站在窗前,望著你的家,直到深夜,那裡的燈才亮起來。

我撥電話給你。

「你找過我嗎?」我問你。

「是的,他們說你不在香港。」

「我到青島去了。」

「真巧!」你說。

「什麼事?」

「每次你打電話來,我總是剛剛踏進屋裡。」

你在這裡吃過一頓飯,竟然不知道我為什麼搬來這裡。

我搬來這裡,是因為這裡可以看到你的家。

「謝謝你的抱枕。」

「是最後一個了,一張沙發只可以有四個抱枕,太多了就很擁擠。」

「真的不知道該怎樣答謝你。」

「請我吃飯吧。」我鼓起勇氣對你說。

「好呀,你什麼時候有空?」

「過兩天月亮就復活了,就那一天好嗎?」

中秋節的晚上,你來接我。

「今天的月色很漂亮。」我說。

「是的,它又復活了,謝謝長腳烏龜。」你微笑說。

「我們要去哪裡?」

「在船上可以看到月亮。」你說。

你帶我登上一艘布置得很華麗的輪船。

「我的病人是這艘輪船的船長,是他告訴我,中秋節有船上晚餐。」你拿著兩張餐卷和我一起上船。

船艙布置成一間餐廳,我們坐在甲板上。

「要跟船長有特別關係才可以訂到這個位子的。」你悄悄地告訴我。

看到你快樂的樣子,我竟然有些難過,彷佛你過去五年的日子,都很痛苦。

如果能夠令你快樂,我多麼願意。

小輪起航之後,船長來跟我們打招呼。

船長是個四十多歲的老實人。

「那天我在家裡突然休克,被救護車送到急診室,是秦醫生救活我的。」

船長告訴我。

「是多久以前的事?」我問你。

「三年了。」

「你很健康啊。」你跟他說。

「是的,我還可以在船上看到很多次月圓。」船長說。

「那得感謝長腳烏龜。」你說。

「什麼長腳烏龜?」船長不明白。

那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長腳烏龜把月亮背到河的對岸,月亮復活了,那麼長腳烏龜呢?牠去了哪裡?」我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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