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消逝成一吻

消逝成一吻1

夜裡,於曼之在燈下讀李維揚送給她的濟慈的詩集。其中一頁,夾了一張書籤。那首詩的名字叫《白鳥》:

我的愛,但願我們是流波上的白鳥

厭倦了流星消逝前的火焰

厭倦了暮色里藍色的幽輝

一種揮不去的愁

正在心中蘇醒

我們都累了,那露水沾濕的

夢魂,那薔薇和百合

不要再來入夢

流星的火焰會熄滅,我的愛

藍星的光彩也會減退

當露水告別花葉

我但願彼此能變成流波上的白鳥

我的心,縈繞島嶼和昏暗的灘岸

在那裡,憂鬱不再來親近

時間將我們遺忘;一轉眼

我們就要遠離薔薇和百合

火焰與煩愁;假如

我們真的是白鳥,在流波上浮沉

這是他要送給她的詩嗎?

什麼是愛情?愛情是想告別時總是猶豫。我們化成神話仙鄉中潔白如雪的鳥。在天地翱翔,一起追尋愛的境界。

哪裡才是愛的境界?我們翩然棲息在藍色的海波上。在那裡,只有你和我。當時間把我們遺忘,我們便得以永恆。

雖然我猶豫、困頓,我將窮我此生,追逐那永恆之鄉。

她把那首詩重複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她想像自己化成了詩中的白鳥,去追那個忘記時間、忘記道德、忘記身份、忘記所有可能和不可能的愛的境界。只是,她也意識到,那個境界,只能夠有你和我,不能夠有你、我和他三個人。

2

愛情真的可以超脫於一切之外嗎?

超脫思想,超脫肉體,超脫妒忌,也超脫了婚姻的盟約。

在那裡,只有愛和不愛,沒有對和錯。

我的身體是屬於我的,它不為任何男人而忠誠,只為愛情忠誠。

羅貝利誕下女嬰的第二天,於曼之在醫院的嬰兒房裡見到林約民。他隔著玻璃,喜孜孜的看著躺在裡面一張小床上的嬰兒,驟眼看來,還以為是他初為人父。

「你說她長得像誰?」他問於曼之。

於曼之仔細的看了看嬰兒的五官,說:

「她長得像羅貝利。」

那個緊握著拳頭,東張西望,對世界充滿好奇的嬰孩,跟羅貝利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是的。她長得像她媽媽。」林約民說。

她望著林約民,心裡有許多說不出的,奇怪的感覺。他不會以為這個孩子是他的吧?

看完了孩子,他又去看羅貝利。羅貝利靠在床上,林約民坐在床邊,他們深情地聊天。他為羅貝利誕下了孩子而感動和雀躍。他的臉上,沒有半點妒忌的神情。

他們竟然可以坦率到這個地步,到底是這兩個人已經超脫在一切之外,所以才能夠擁有這種複雜的愛情;還是他們遇到了這種複雜的愛情之後,才超脫於一切之外,若不超脫,他們根本不能接受自己。

什麼是愛的境界?

是雙雙飛向永恆,還是與一個人雙雙飛向永恆,又與另一個人永遠相思?

但她壓根兒就不是羅貝利,她還不能超脫於內疚之外。

那天晚一點的時候,李維揚也來了看孩子。

「你說她長得像誰?」於曼之問。

李維揚非常肯定的說:「像韓格立!」

「什麼?兩小時之前,她看來還像羅貝利。」

「是嗎?」他又仔細看了看,「眼睛像韓格立,鼻子也像韓格立。對了,她的嘴巴和神態像羅貝利。」

她笑了。像羅貝利也好,像韓格立也好,總之就不像林約民。

「她是星期四出生的。」她說。

「她將會離開自己出生的地方很遠。」他憂鬱地握著她的手。

韓格立也來了醫院,他站在羅貝利的床邊,臉上掛著初為人父的喜悅,不時溫柔地撫摸她的面頰。羅貝利像個小女孩那樣,用兩隻手指頭勾住他的褲腰,幸福地凝望著他。

誰能理解這種愛呢?

她突然記起李維揚在日記上寫的:在愛情的世界裡,總有一些近乎荒謬的事情發生。

離開醫院的路上,她和李維揚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她的頭沉默地擱在他的肩上。她不是不快樂,而是不知道怎麼辦。

那段她曾經以為是最美好的愛情,到底是經不起距離和時間的考驗,還是經不起愛情自身的衰退?如果每一段愛情都會隨著歲月衰退,那麼,她跟李維揚的結局,不也是一樣嗎?

她曾經最害怕謝樂生會有第三者,沒想到有第三者的卻是她自己。跟李維揚一起的日子,總是甜蜜而又戰戰兢兢,幸福而又罪過。她從來不曾面對這麼複雜的處境。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一些,彷彿他理解她的悲傷和痛苦。

告別的時刻,他久久地抱吻她。她那顆忐忑動蕩的心靈化成了一塊糖,融化在他那杯茶里。

每一個夜晚,當謝樂生打電話來的時候,她仍然能夠握著話筒鎮靜地跟他聊天。她有點恨自己。她對他的感情從來沒有改變,只是她對他的愛已經稍微不一樣了。

3

當一個人不知道怎樣解決面前的難題時,他會選擇逃避、拖延,或者暫借歡愉。李維揚選擇了最後一個方法。他太知道了,這個女孩子是不屬於他的,他只是暫時把她借來。跟她共享生命中的美麗時光。借回來的人,終究是要歸還的。凡事皆有代價,快樂的代價便是痛苦。

從台北回來的那天晚上,他戰戰兢兢的拿起話筒很多次,然後又放下,最後才鼓起勇氣打通她的電話號碼。當他聽到她的聲音時,多麼渴望摟抱著她。她是那條小蟲,在他心上爬行,他有什麼辦法不去想她,又有什麼辦法不投降呢?

他拿著書,匆匆跑去見她。看到她的時候,她正在酒吧外面那個耀目的粉紅色燈箱招牌旁邊踱步。無論他怎樣努力去逃避她,一見到她,他便似乎前功盡廢。他愈想離開這條小蟲,她愈是在他心裡爬得更深一些。

她露出微笑。她的微笑化解了他的恐懼,他曾經恐懼她會離他愈來愈遠。

她說,因為她偷看了那一頁日記,所以上帝要懲罰她。他笑了。上帝到底是在懲罰她,還是在懲罰他呢?是夏娃首先偷吃禁果的,亞當卻要一起受罰。他毫不介意跟她一起受懲罰,他甚至願意承擔多一點責任。他不希望他對她的愛使她感到痛苦和內疚,他更不奢望她會為了他而放棄另一段感情。那段感情太長太深了。他不敢保證能給她同樣的幸福和安穩。況且,她也從來沒有表示過要放棄那段感情。

昏昏夜色之中,他又再次摟抱著她。借來的歡愉,總有一天會完。每一次甜美的相聚,同時也讓他痛苦,而所有的痛苦又會被下一次的甜蜜撫平。因為報酬如斯甜美,以致他甘心情願承受愈來愈大的痛苦。

星期天的海邊公園,黃昏降臨的時候,夕陽把雲染成耀目的橘子色,在天邊和兩座山巒之間,重重疊疊。他和她坐在草地上,久久地遙望著天空。兩隻白色的鳥在那片雲海之間翱翔飛舞,彷彿知道這段短暫的燦爛時光即將沉沒晚空之中。她忽然興緻勃勃的站起來,拉著他跳舞。她時而摔出左手,時而摔出右手,不停發出歡樂的笑聲。

當一輪圓月升上還沒有黑下來的天空時,他們彼此相擁,把草地變作舞池,飄在日月盈虧的旋律之中。他們相遇得稍微晚了一點。當一支歌已經開始了,另一支歌才剛剛加入。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這兩支歌重疊的部分竟是如此優美而動聽。雖然遲了,卻是最好的相逢。而這一支舞,將會永存在他們的記憶里,思念常駐。

4

草地上那支舞久久地在她心中飄蕩。當她帶著幸福的笑容回家時,她看見謝樂生站在門外。他腳邊放著一個手提包,樣子有點累,神情卻是愉快的。他好像已經等她很久了。她吃了一驚,問他: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跟教授請了六天的假期。」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想給你一個驚喜!」他微笑說。

她一邊掏出鑰匙開門一邊說:

「你不是說這個機會很難得的嗎?請假會不會有影響?」

「不會的?教授很喜歡我。」他走進屋裡,放下手提包。

「時間那麼短,這樣跑來跑去不是很辛苦嗎?」

她望著他。他的舉動看來有點不可思議。他從來不會為她而放棄上進的機會。

只有幾天的時間,他為什麼會忽然跑回來呢?

他摟抱著她:「我想回來見你。你說得對,我從來沒有為你做過一件事。」

「不,不是的。」她心裡既感動也慚愧。

他把她抱得更緊一些,一雙手溫柔地撫摸她的脖子:「我很久沒有這樣抱你了。」

他為她彈的那一支歌,又再一次縈繞在她心頭。他說過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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