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無過要走!」
在內衣店關門之後,徐玉走來跟我說。
「去哪裡?」
「他想去美國讀書。」
「讀書?」
「聽說美國有一間學校專門教人寫小說的,米高基里頓也在那裡上過課,後來便寫出了《剛果》和《侏羅紀公園》。」
「是嗎?我倒沒有聽過。」
「早陣子宇無過的確把我嚇了一跳。這幾天,他好象什麼事都沒有了,他說是靈感枯竭,所以給了自己很大壓力,他想出去走一走。」
「這是好事,否則他可能是本港開埠以來第一個因為寫科幻小說而發瘋的人。」
「可是,他說要自己一個人去。」
「一個人?要去多久?」
「他說想去多久就多久。」
「他想跟你分手嗎?」
徐玉無助地望著我,一滴眼淚忍不住流下來:「他沒有說分手,他說他想嘗試過另一種生活,他被生活壓得透不過氣了。也許我妨礙他創作吧,作家是不是不能有太穩定的感情生活?」
我不懂得回答這個問題,我以為作家和其他人都沒有分別,任何人都在穩定和不穩定的感情關係中徘徊,時而得到平衡,時而失去平衡,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宇無過和徐玉的感情正在改變。這個男人開始想擺脫這段感情,想尋求出路。結果只有兩個:他終於發現徐玉是他最愛的女人或他終於決定和徐玉分手。
徐玉打開皮包拿出紙巾抹眼淚,我看到她的皮包里放了很多現金。
「你為什麼帶那麼多現鈔出來?」
「我到銀行提給宇無過的,給他去美國。」
「是你的積蓄?」
徐玉點頭:「這裡有數萬元,是我全部的積蓄。」
「他這個人太任性了,拿你的錢自己去旅行。」我說。
「他不是去旅行,他去散心。周蕊,宇無過向來都是個任性的人,你沒有跟他一起生活,你不知道罷了。他常常是自己喜歡怎樣就怎樣,不會理會別人的感受,我做他的女人,要常常跟在他後面,替他收拾殘局。譬如報館打電話來追稿,他從來不肯接電話,都是我去跟人家說話的。他罵了人,是我去跟人家道歉的。他不肯起床去上班,是我打電話去替他請病假的。我知道他不喜歡應酬,我到現在還不敢要他去見我的家人。」
我搖頭苦笑。
「你笑什麼?」徐玉問我。
「我跟宇無過原來很相似,我是最任性的一個,向來是森替我收拾殘局。看來我很幸福。」
「我沒有覺得自己不幸啊!我喜歡照顧宇無過,覺得他需要我這一點很重要。」
我跟徐玉不同,不習慣照顧別人,我喜歡被照顧,覺得被照顧這一點對我很重要。
「宇無過什麼時候走?」
「要看看什麼時候訂到機票,很快了。」
「那你怎麼辦?」
「他答應會打電話給我的。這幾天,我想了很多東西,是我以前不會想的。愛一個人,應該給他空間,對不對?」
「你聰明了很多。」我讚歎。
如果有一種女人,要靠戀愛和失戀來成長,徐玉便是這種女人。
兩個星期之後,宇無過帶著徐玉給他的錢去尋找自由和空間。徐玉在送機時強忍著眼淚,宇無過卻象浪子那樣輕快地離開。我還是認為被人照顧比照顧別人幸福得多。有一個人永遠為你收拾殘局,又何妨任性?
半年一次的減價從這一天開始,內衣店來了很多平時不會來光顧的人,這些人通常捨不得買昂貴的內衣,但又仰慕名牌,所以往往在七折或半價時才出現。
黃昏時,一個身材瘦削的女人進來挑選內衣,她的樣子很面熟,我好象是認識她的。這一天忙得頭昏腦脹,一下子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她。女人的身材並不豐滿,我看她頂多只能穿三十二A,她在店內徘徊了很久,我忍不住問她:
「小姐,有什麼可以幫忙嗎?」
「是不是有一種神奇胸圍?」她問我。
「啊,是的。」我早猜到她想要一些特別效果的胸圍,所以要待店裡的人不太多時才鼓起勇氣開口。
「神奇胸圍有三種,你要哪一種?」我問她。
「有哪幾種?」
「有勁托的、中度的和輕托的。」
「勁托。」她毫不猶豫地說。
「勁托這一款很暢銷呢,能夠將胸部托高兩寸。」
「這樣會不會好象欺騙別人?」她有點猶豫。
「欺騙別人?怎能說是欺騙別人呢?其實就和化妝差不多,只是美化而已。化了妝也不用告訴別人,對不對?」
她對我的解釋很滿意,說:「那讓我試試看。」
「你要什麼尺碼?」
「三十二A。」她輕聲說,臉上帶著自卑。
三十二A的女人在試身室內逗留了超過二十分鐘。
「小姐,需不需要幫忙?」我問她。
「會不會太誇張?」她讓我進試身室。
她的左胸上有五顆小痣,排列得象一個逗號。我不會忘記這個逗號。
「你是不是游潁?」我問她。
「你是周蕊?」
全憑一個逗號。
「你真是游潁?我認得你這個逗號。」我指著游潁胸前那個由五顆小痣排成的逗號。
「太好了!我剛才就覺得跟你很親切,好象很久以前見過你。」游潁拉著我的手,高興得團團轉。
我和游潁可說是嬰兒期已經認識,她比我早出生三個月。我們是鄰居,又在同一間小學就讀,天天一起走路上學。
我和她常常一起洗澡,所以我認得她胸前的逗號,游潁則說象一隻耳朵。我寧願相信是逗號,有一隻耳朵在胸前,實在太奇怪了。游潁從前是很胖的,我以為她長大了會變成一頭河馬,沒想到她現在這麼瘦,所以我差點就認不出她了。
「你清減了很多。」我跟游潁說。
「我十歲以前是很胖的,但發育時不肯吃東西,所以就弄成這副身材。」
「我還以為不會再見到你,你為什麼會突然搬走的?」
我記得那時游潁讀小學五年級,他們一家人突然在一夜之間搬走,游潁甚至退了學,此後我們便失去聯絡。我到現在還不明白她為什麼會搬走。當時我是很失落的,一個小孩子,突然失去了最要好的朋友,使我有童年陰影,我很害怕身邊的人會在一夜之間消失,不留一句說話,也不道別一聲,便離我而去。
游潁坐下來說:「事情是這樣的,我爸爸當時中了一張頭獎馬票。」
我嚇了一跳:「頭獎馬票?」
「獎金有一百萬,是十八年前的一百萬元,可以買幾十層樓。」游潁說。
「原來你們發了達!」
「我爸爸是一個懷疑心很大的人,他拿了獎金之後,很害怕親戚朋友和鄰居知道後會向他借錢或者打他主意,勒索他,綁架他的兒女等等。他越想越怕,便乘夜帶著我們從香港搬到新界,替我們四兄妹轉了學校。他自己還去改了一個新的名字。」
「那你豈不是變成了富家小姐?」
「後來的故事不是這樣的——」游潁說。
「我爸拿著那一百萬,只買了一層樓,那時有誰會想到樓價會升得這麼厲害?他以前在制衣廠工作,一心想擁有自己的制衣廠。他在荃灣買了一間制衣廠,自己做制衣生意。頭幾年的確賺到錢,後來,他看錯了時機,以為彈性衣料會流行,買了一批橡筋。」游潁說。
「橡筋?」我奇怪。
游潁用手比劃著:「是很粗很大條的橡筋,一捆一捆的,每捆象一匹布那樣大,摻進布料里,就變成彈性衣料。他以為一定會憑那批橡筋發達,到時候還可以炒賣橡筋,於是把廠房押給銀行,統統拿去買橡筋。」
「結果呢?」
「結果彈性衣料沒有流行起來,廠房賣了給人,橡筋搬回家裡,我們整間屋都是橡筋。睡的地方、吃的地方、洗手間、廚房,都是橡筋。」
「你爸爸就是這樣破了產?」
「不。那時我們還有一層樓。爸爸深心不忿,把屋押了,又再搞起制衣廠,結果連唯一一層樓都沒有了。我們從荃灣山頂搬到荃灣山腳。我爸的馬票夢只發了十年。」
「你爸真是生不逢時,那批橡筋,他買早了十幾年,現在才流行彈性衣料呢!」我說。
「我也時常這樣取笑他。我一直都想到舊屋找你,但,走的時候那麼突然,回去又不知道說什麼好。」
「沒想到我們會在這裡重逢。」我說。
「是啊!一重逢就讓你知道我的三圍尺碼了。」
「你一定有男朋友啦!」
游潁惆悵地說:「這一刻還是有的,不知道明天會不會分開。」
「為什麼這樣說?」我問游潁。
「任何一段戀情,只要日子久了,就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