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嫉妒的翅膀

那天在咖啡館外面碰到他的時候,她不敢相信他就是那個背影的主人。他拄著拐杖,身上的衣服有點邋遢,正在排隊買咖啡。然而,那把習慣繞到耳後,留到脖子的頭髮,那副沒有框眼鏡,高瘦鼻子,還有清癯的身影,都有七分神似。

他大概感覺到有個人在後面盯著他看。拿了咖啡之後,他朝她緩緩轉過身來,她看到她不願見到的事實:隔別七年,他成了一個身體殘缺的人。還來不及說些什麼,他眼裡湧出難過的淚。

一瞬間,他意會到她在想些什麼,他一隻手拿著咖啡,一隻手拉起松垮垮的褲管,露出一截上了石膏的腿來。

她知道自己太神經質了,尷尬地抹去臉上的淚水,卻已經掩飾不住眼裡的潮濕。或許是被她傻氣的眼淚感動了,帶著一抹久別重逢的微笑,他首先說:

「夏心桔,很久不見了,你好嗎?」

「徐先生。」她從前是這樣稱呼他的。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兩個人在咖啡館坐下來的時候,她問。

「一年前。」他說。

「你的腿為什麼會受傷?」

「前幾天在家裡換燈泡的時候摔下來。」他呷了一口咖啡說。

「你還在電台吧?」他問。

「你沒聽電台嗎?」

他搖了搖頭,一副已經不關心的樣子。

帶著失望的神情,她說:

「我現在主持晚間節目。」

「是十一點檔吧?」

她點了點頭。

「你現在一定是最紅的唱片騎師了。」

她靦腆地搖頭。在他面前,她永遠算不上什麼。

「摔斷了腿,還走來買咖啡?」她問。

「沒辦法,我酗咖啡。」他笑笑說。

徐致仁就住在咖啡館附近。陪他回去的路上,她告訴他,她從兩星期前開始在這附近跟一個英印混血的女人學瑜珈。

「要不是摔斷了腳,我也想去學。」他開玩笑說。

他住在一棟三層樓高的舊公寓頂樓,沒有升降機。

「早知道會摔斷腿,我就租最底下的一層樓。」他吃力地爬上樓梯。

他拿出鑰匙開門,外面陽光燦爛,屋子裡卻只有一線從灰灰斑垢的窗子透進來的陽光。日久失修的公寓沒幾件像樣的傢具,映入眼帘的是從地板堆到天花板的唱片,驚人的數量比得上電台的音樂圖書館。一張高背紅絨布椅子旁放著一台電子琴和三隻鼓。

「你還有打鼓嗎?」她問。

「偶然吧。」

他一拐一拐的走進廚房,倒了一杯水給她,告訴她,他為外國的唱片公司編曲。她這才知道,這幾年來,有好幾首她覺得很了不起的歌是他編的。他沒用本名,她也就不知道許多個晚上縈繞她心頭的歌原來出自他手。在相逢之前,他們早就在音樂里想見。

她拿起鼓棍,敲了一段,她的鼓,是他走了之後學的。一段失落的情感節拍再一次在她心裡回蕩。她放下鼓棍,嗓子因為緊張而發緊:

「徐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讓我每天幫你買咖啡吧!」

她重由拿起鼓棍敲鼓,像個逃避現實的人似的,沒有抬起眼睛看他,害怕他會說不。

就這樣,每天上完瑜珈課之後,他不但帶咖啡來,也來為他做飯,替他買日用品和收拾地方。她知道自己的廚藝很勉強,怕他會吃膩。有時候,他會扶他到樓下,用她那輛小房車載他到海邊吃一頓下午茶或是晚飯。大多數時候,她會留在屋子裡,戴上耳機,沉醉地聽他收藏的唱片,一聽就是幾小時。興之所至,他會用電子琴彈一段他剛剛編好的曲給她聽。有時候,他會一整天不說話。遇上這些時刻,她會懷疑自己是否不受歡迎,心裡覺得鬱悶。然而,第二天,看到他的笑容,她放心了。她漸漸像許多年前那樣,熟悉他的脾氣。他一點也沒有改變,會有突然而來的好心情,又會無端端地鬧情緒。

她滅有問他這七年間發生了什麼事。她終究是有點怕他的。

剛剛考進電台的時候,她是個沒有自信的新人。那一年,除了她之外,還有兩女三男一同受訓。男的不說,那兩個女的都長得比她漂亮,唱片騎師需要的是一把動聽的聲音,然而,一張姣好的臉是無往不利的通行證。這方面,她是有點自卑的。她長得大概不難看,但太平凡了。她甚至懷疑那把她一直為之沾沾自喜的聲線,是否也沒有她自己以為的那麼好。

訓練班的導師有好幾位,其中一個,就是徐致仁,他十六歲那年半工半讀在電台當唱片騎師,獨特的主持風格,沉渾的聲線和音樂才華,讓他鋒芒畢露。當時有唱片公司打算捧他當歌星,他拒絕了。只有二十四歲,他就當上了電台的節目總監。

他的辦公室里有一台電子琴和三隻鼓。大家都知道,要是那天他把自己關在裡面彈琴,就是心情好。要是裡面傳來憤怒的鼓聲,那便最好不要去惹他。她不知就裡,挨過一棍。

那天,她有急事找他,敲了門,沒等他回答,就一頭衝進去。

「徐先生!」

她這三個字還沒說完,他把手上的一支鼓棍朝她頭頂扔去,那雙汗濕的眼睛生氣地瞪著她吼到:

「白痴,滾出去!」

她慌忙退出去,帶著一肚子的難堪和委屈,躲起來哭了很久。

後來她知道,這種時候,只有一個人膽敢走進去,並且能夠讓他安靜下來,那就是邢立珺。邢立珺當時是電台最紅的唱片騎師,主持晚上十一點檔的節目。她的聲音宛若天使,人長的美麗,蓄著一把長直發,很會打扮。她比徐致仁大兩年,兩個人是電台里的一雙璧人。即使走到任何地方,他們也是耀目的。

她很羨慕邢立珺,假如她長得那個樣子,人生的路會好走很多。假如她有她的運氣,她就不用太努力了。假如徐致仁是她的男人,她會是個幸福的女人。所有這些想法在她裡面生出一種奇怪的情緒。當那些男同事私底下讚美邢立珺的時候,她會沉默。女同事在背後討論邢立珺的化妝和衣服的搭配時,她從來不表示意見。她也不像班上另兩個女同學那樣,常常像小影迷般找機會接近邢立珺。但是,她每晚也會聽邢立珺的節目,甚至把節目錄下來重複再聽。

那時她身邊有男朋友,她卻控制不了對徐致仁的仰慕。這種暗暗的戀慕不帶一絲罪惡感,她相信這種感情是有一點點超然的,是凌駕於男女之情的一種欣賞和嚮往。這中羞怯的感情她努力地藏得很深很深。

徐致仁教了她很多事情。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是出色的,直到訓練班畢業之後,通宵節目剛剛有個空缺,徐致仁起用她當主持。其他同學還不過在別人的節目里當個跑腿,而她竟然可以當主持。

她怯怯地接下這個任務,心裡的壓力大得可怕。她不能讓他失望。大家都說她的聲線跟邢立珺有點相像,天知道為什麼,她那時決定要模仿她。第一晚開始,她用刑立珺的語調說話,用刑立珺的方式停頓,這一點也難不倒她,幾個月來,她都在重複聽邢立珺的節目。她很快就知道這種模仿是多麼的愚昧。一天半夜,當她播齣節目里最後的一首歌,徐致仁衝進直播室,他氣得滿臉通紅,使勁拍了一下台,吼道:

「你在模仿誰?」

她嚇得楞在那裡,抓住額頭上耳機,不知道怎麼辦。

「你以為你是誰?你一點都不尊重自己的工作!你以為我聽不出來嗎?」他將她的耳機扯下來,把她趕出直播室。她哭著給他推了出來。一瞬間,她的自尊破碎了。她蹲在幽暗的長廊上,哭出一汪羞慚和難堪的眼淚。

徐致仁從直播室出來的時候,她抽抽噎噎靠著牆站起來。

「你跟我來。」他冷冷地拋下一句。

她默默地跟在他後面,他走進其中一間錄音室,坐在控制台上,朝她說:

「你明天不用做節目了。」

她死命忍著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有那麼一刻,她認為今天晚上做發生的一切無非都是邢立珺跟徐致仁說了些什麼。邢立珺害怕新人的威脅,他要保護自己的女朋友。她咬著牙,狠狠地望著他。

「明天開始,你每晚在這裡等我。」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每晚在這裡做一段節目給我聽,直到我覺得你可以了,你才可以回到你的節目去。」

原來他並沒有打算放棄她。

「夏心桔,你要做你自己,你是很有天份的。」他說。

那一刻,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她在他面前嗚咽,嗚咽里有微笑。

「謝謝你,徐先生。」她一邊哭一邊說。

那天以後,她每晚在直播室里對著他做一段不會播出的節目。那時他們獨對的漫長時光。直到一天,他說:「你可以回去做節目了。」她反而捨不得回去。

她要走的落還有很長,但徐致仁給了她信心。她不禁會想,他對她是特別的。她不知道那時因為她的天份還是因為別的。在錄音室里,有好幾次,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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