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靜靜問:「你們會不會笑一個老男人無故流淚?」

「別開玩笑,馬先生,眼淚還分老嫩?」我說。

編姐白我一眼,像是怪我在這種錯誤的時刻賣弄幽默。

但我那句話效果倒還好,馬先生吁一口氣說:「人不傷心不流淚。」

他是這樣地愛她。不一定要英明神武的小生才可以有資格戀愛,感情面前,人人平等。我們從開頭就覺得馬東生是個最懂得感情的男人。我說:「我在想,這些衣服,或許可以給馬利?」

馬東生點點頭。

他吩咐公司的人開了三輛十四座位車來,才把衣物全部搬走。

「徐小姐,我很感激你。把她的遺物轉交給我,你不會後悔,我會好好保存它們。」

他走了以後,我們也回家。

編姐與我身上都沾了衣帽間香薰的味道,揮之不去,整個經驗如幻如真。

「他會把那些衣服怎麼樣?」編姐問。

我不假思索地說:「他會回家做一間一模一樣的房間,把這些衣服全部掛上去,然後天天在房間中坐著,回憶他與姚晶共度的日子。」

「他真的會那麼做?」

「絕對會。」我非常肯定。

「他這樣愛她,怎麼還留她不住?」編姐問。

「你父母也愛你,為什麼你還是搬出來住?他不能滿足她,什麼都是假的。」

「你這話說得好不曖昧。」

我苦笑,不再回答。

我們在晚上有個很重要的約會。

在赴瞿家途中,編姐猶自說:「其實那些東西都是你的。」

「我穿到什麼地方去?我完全沒有用。」沒有一件樣子是安分守己的,務必要把全人類的目光都勾過來,而且跟著還要嘆一句:多麼高雅美麗有品味。

我是個普通人,用不著這類盔甲來裝扮。做人做得這麼觸目突出,成為眾矢之的,多麼危險。

一開始就騎虎難下了,然而我不必擔心這一點,我還沒有資格享受這種痛苦。

我們拐個彎,去接石奇。

他在門外等我們,看見我們後大大鬆口氣。

答應我們穿得最普通,結果還是忍不住要露一手,全身白,加上白球鞋。他那張注過冊的面孔使途人頻頻回頭向他張望。

他靜靜地上車來,縮在后座。黝黑的肌膚使他雙目更加明亮,牙齒更加潔白。

不知他這一次出馬要用天賦的本錢吸引何方神聖。

我們到得比較早,馬利親自來應門,她仍然是女學生家常打扮,輕便秀麗,頭髮束條馬尾巴,穿條緊上身的灑裙,平底鞋。

編姐立刻說:「這身打扮,記不記得?」

我馬上想到舊畫報中看過的,姚晶初人影壇時,最流行的這種裝扮。馬利長得真像她母親,石奇在一邊發獃。

我們為她介紹石奇,馬利對我們很親熱熟絡,對石奇就很普通,她竟沒有把他認出來。

石奇枉費心機了,我百忙中朝他眨眨眼睛。

「爸媽很快下來,我們先到露台坐坐。」馬利招呼我們。

瞿家一看就知道是好家庭,客廳素凈大方,懸著,小小的酸枝木鏡框,上面寫著:基督是我家之主。氣氛柔和慈祥,使客人心頭一寬。

露台極大,放幾張舊的中國式藤椅,已經洗刷得紅熟,非常舒服,臀位處松凹進去一點,我老實不客氣坐下。

我們三人把石奇撇在客廳。

「徐阿姨,」馬利同我說,「你知道爹爹剛才叫我去看什麼?」她一面孔不可思議的神情。

「我知道,衣裳。」

「哎!他說是我生母留下的,問我喜不喜歡。」

我問:「你可喜歡?」

「咦——」她縮緊鼻子,這個反應使我們大大意外。

「怎麼,有什麼意見?」我大吃一驚。

「那些衣裳都不是人穿的!」馬利說,「穿上彷彿天天置身化妝舞會中,要不就似豪華馬戲班的制服,真奇怪她會有一屋子那樣的衣裳。」我與編姐呆住。

這就是代溝了。相差十多年,我們之熊掌,竟變了馬利的砒霜。這是我們事先做夢都沒想到過的。

「徐阿姨,你有沒有注意,那些衣料如太妃糖紙,紅紅綠綠,窸窸索索發脆,全部不能洗。」

馬利說:「衣服怎可以不洗?多臟!是以件件都染有不同的香水味。」

我與編姐看著馬利發獃,百分之一百語塞。

「怎麼,」馬利略略不安,「我說錯了?我做錯了?」

「沒有沒有。」

馬利等我把話說下去,我又辭窮。

不同的環境培育不同的人種,我想姚晶早發現馬利儘管外型跟她長得一樣,性格上卻與她沒有半絲相近,她女兒根本不稀罕她所追求之一切。

所以她不能夠把任何東西交給馬利。

馬利不會接受。

我完全明白了。

我明白她怎麼會把一切交給陌生人。

馬利試探地說:「我不可能用得著那些衣裳,是不是?」

「你很對,」編姐說道,「不要緊,你爹爹會得保存它們。」

馬利聽了如釋重負。

她一轉頭,揚聲說:「爸媽已經下來。」

瞿氏夫婦是一等良民,溫文爾雅,文質彬彬,結縭十載沒有生養,欣然領養馬利,瞿夫人根本是馬利的親姑母。

馬利在養父母家如魚得水,一點遺憾都沒有。

馬利替我們介紹,我們又忙著介紹石奇。

瞿太太很客氣,一直說:「馬利,你不認得這位大明星?天天在電視上都可以看到的。」

馬利禮貌地微笑,但是雙眼中茫然神色證明她根本不知道誰是大明星,認不認得出石奇的身份不要緊,弊在她壓根兒沒發覺石奇有什麼過人之處。

呵石奇碰到剋星,魅力無法施展。我暗暗慶幸,否則這小子不知要搞出多少事來。

石奇身受的錯愕使他活潑閃爍的性格大大遜色,他真的遵守了他的諾言,他只坐在一角,不發一言。

我們剛要坐攏吃飯,門鈴一響,馬利立刻去開門,馬尾巴抖動著,無限嬌嗔。

「是羅倫斯。」馬利歡呼。

這個才是真命天子呢,她挽著他的手臂進來。

一比就比下去了。

羅倫斯與石奇一般的年紀,一般的濃眉大眼,但是人家多了一份書卷氣,一股清秀靦腆拘束的天真,一比就把石奇貶成江湖客,人家的灰色卡其褲沉實美觀,人家較為老土的白襯衫配合身份,石奇這時候看上去像……也就是像個電視明星,隨時上台接過麥克風就可以張口唱歌。

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麼地方是看得見的。

這邊廂羅倫斯與馬利匆匆喝了碗湯就到書房去談心。

瞿太太搖頭,「這孩子,沒禮貌。」

「少女情懷總如詩。」我微笑說。

石奇低頭喝湯,不出聲。

其實他不必難過,影迷還是有的,那種十三四歲,還在念初中的小女生。上了大學打算攻碩士的馬利自然不是其中一分子,即使有偶像,也是作家畫家類。

我們把清淡美味的菜吃完,傭人端上水果。

馬利才把羅倫斯送走。

她拍拍手過來,凈在碟子上挑草莓吃。

瞿太太笑說:「把她寵壞了,見不得人。」

馬利只是笑。

這個女孩子一臉的幸福滿足像是要滴出來似的。

編姐輕輕說:「誰說世上沒有快樂的人?哪個詩人或哲學家再發牢騷的話,就介紹程馬利給他。」

「真漂亮,」我說,「馬利真好看。」

瞿太太說:「哪裡哪裡。」

因為在馬利身上找不到意猶未足的怨懟,她眉梢眼角是開朗的、快樂的。

所以馬利是我們見過最美的女孩子。

飯後我們要告辭,被馬利留住。

她把我們拉到房內,可憐的石奇一整個晚上變為陪伯母談話的配角。

馬利問我們:「那個人是誰?」

我微笑:「你說石奇嗎?」難道終於對他有興趣了?

「好奇怪的一個人,頭髮故意梳幾綹下來,垂在額角上,剪個時髦的式樣,但只具形式,沒有神髓,還有那身白衣白褲,嘩,就差一頂水手帽——」她笑得彎下腰去。

我與編姐再一次面面相覷。

我有點氣餒,覺得凄涼,怎麼搞的,現在時代究竟進步到什麼地步了?為什麼我們頗認為新奇美觀的事物,馬利這女孩子會覺得老土與可笑之至?

我們的生活是否太舒適,因循之極,已與時代脫節?

我真得好好投人社會,做一點事才行,否則這樣春花秋月,怎生得老?

我默默無話可說。

馬利反問:「你不覺他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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