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編姐說:「不准你去,你的樣子嚇死人。」

「對,無論如何,不准你去。」

石奇說:「我坐車上,不露臉也不可以?」

我不去理他,問編姐:「你是哪兒來的消息?」

「大學裡我有人在註冊部工作,一說出名字,立刻有反應,由此可見她是個不平凡的女孩子。」

這才是我擔心的。不平凡,一切煩惱便來自與眾不同。

明天一見便知分曉。

「慢著,先練一下台詞,看見她又該說什麼?」

「你訪問過那麼多人,難道都得準備了劇本才上場?」

「大家都是成年人無所謂,誰還會吃了虧去不行?但這是一個純潔的小孩子,我真不知如何開口。」

編姐與石奇都默然。

過半晌我問:「能不能放過這小孩?說,我們不去騷擾她?」

石奇說:「不,我非得見她不可。」

「你不覺殘忍?」我反問,「她顯然過得很好,人長得漂亮,功課又上等,無端端去破壞她日常的生活節奏,太過分了,為採訪新聞而喪失天良,是否值得?」

「對一個專業記者來說,為採訪而喪失生命的人也多著,不過如果你只為滿足好奇心,那未免太自私一點。」石奇看著我狡獪地說。

我漲紅面孔。好奇心?我倘若有這種好奇心,叫我變為一隻小白兔。

我不由得惱怒起來。

「既然一定要見她,還是把愧意收起來吧。」編姐說。

第二天我與編姐約好石奇在門口等,故意失約,我們實在不想有一張那麼顯著的面孔跟在身後張揚。

到大學時還很早,我們兩個似吸血殭屍甫見日光,幾乎化為一堆灰燼,晨曦使我們難以睜開雙目,什麼美麗的早晨,小島與花朵都歌頌的早上,都不再屬於我們這種夜鬼。

我揉揉酸澀的眼皮,問編姐:「再叫你讀四年書你吃不吃得消?」

「別開玩笑。」

「讓你回到十八歲你要不要?」

「挨足半輩子才挨過那該死以及一無所有的青春期,又再叫我回去?我情願生癌。雖然現在我不算富足,但至少楊總經理在等候我回到《新文日報》去。」

有三兩少年經過我們的身邊,笑著拍打對方的身子,似乎很樂的樣子,也許每個人的青春是不一樣的,我們不要太悲觀才好。

走進校務室,查清楚瞿馬利在什麼地方上課,我們到課室門口去等。

我看看腕錶,上午十時整,這一節課不知要上到什麼時候。

我坐在石階上,與編姐背對背靠著坐。

「緊張嗎?」她問我。

「有一點。」我仍然在陽光下眯著眼。

「這應是最後一個環節了吧?」

「這只是有機可查的最後一環。」

「不過差十年,你看這些學生的精力。」編姐羨慕地說。

「有什麼稀奇,你也年輕過,那時候力氣全花在不值得的地方,愛不應愛的人,做不該做的事,那時候又沒有人請你寫五百元一千字的稿。」

「誰告訴你我拿那種稿酬?」編姐揚起一條眉毛。

「楊壽林。」

「是的,熬出來了。」編姐點點頭。

「在這方面我是很看得開的:青春,你也有過,但這班年輕人到這種年紀,未必有你今日的成就,他們為什麼不調轉頭來羨慕你?一個人不能得隴望蜀,希望既有這個又有那個。拿你的成就去換他們的青春,你肯定不願意,那就不必呻吟。」

「嘩,聽聽這論調。」編姐搖頭。

「大小姐,五百元一千字才厲害呢。」我笑。

「你彷彿很輕鬆。」

「是的,我有種感覺,一切都快告一段落。」

「我沒有你這麼樂觀,你憑什麼這樣想?」

話說到此地,課室門一開,一大群學生湧出來。

我與編姐不得不站起來認人。

也不是個個大學生都神采飛揚的,大多數可替面皰治療素做廣告,要不就需要強力補劑調理那青綠色的面孔。

編姐皺起眉頭,這間大學的水準同她就讀時的水準是大不相同了。

我拉住其中一個年輕人:「請問瞿馬利在哪裡。」

那猥瑣的年輕男人立刻很警惕地注視我:「你是誰?」

「我是她阿姨,家裡有事要找她。」

「不關我事。」他掉頭不顧而去。

我開玩笑地問編姐:「她幹麼?搞政治學運搞出事來,怕我抓她?」

編姐瞪我一眼,「別亂扣帽子。」

「兩位找瞿馬利?」

「是。」我轉過頭來。

這個才像大學生,英偉,朝氣十足,彬彬有禮,熱誠。他約莫二十一二年紀。

「瞿馬利在圖書館。」

「可以帶我們去嗎?」

「我有課要趕,很容易找,向右一直走,在主要大樓。」

「來,我們自己去。」我說。

不遠也需要走十分鐘,這個時候就希望有一輛腳踏車,那時候讀書,我也有一輛腳踏車……回憶總是溫馨的,雖然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因為年期久遠,也像事不關己。

那時有一個女同學,什麼都是借回來的,書簿筆記、制服用具,不到一個月便搭上洋小子接送她上學放學。那時只覺得她討厭,老跟在旁人身邊揀便宜,至今才發覺這是一種本事,年紀大了往往能夠欣賞到別人的優點,即使價值觀不同,但這種女孩子無異有她的能耐,身為女人應當如此,否則怎麼樣,房子汽車鑽石都自己買才算能幹不成。

編姐問:「你在想什麼?」

我微笑:「在想女人的命是這麼的多姿采。」

我們推開圖書館的玻璃門,裡面坐滿學生。

誰是瞿馬利?

我們逐張長台找過去,略見面目姣好的女孩便問:「瞿馬利?」

心情越來越沉著,終於在一張近窗的桌子前,我們看見一個穿雪白衣服的女孩子的背影。那件白襯衫白得透明,窄窄的肩膀,烏黑的長髮用一條絲束住。

「是她了。」

「又是直覺。」

我趨向前說:「瞿馬利。」

她轉過頭來。

我驚嘆造物主的神奇。因為那女孩子,長得與姚晶一模一樣,如一隻模子里倒出來的,若要認人,根本不必驗血,這樣的面孔,若還不能算是姚晶的女兒,那是誰呢!

「瞿小姐。」我坐在她對面。

「是哪一位?」她很奇怪,「我不認識你。」

連聲音都一模一樣。啊,那熟悉的,如絲一樣的皮膚,晶瑩的黑眼睛,尖下巴,嘴角像是含孕著傾訴不盡的故事,我的目光緊留在她臉上不放。

她是一個很懂事很有涵養的女孩子,見到我們神情唐突,並沒有不耐煩,亦沒有大驚小怪,她微笑,等待我們解釋。

我開口:「我是……你母親的朋友,我姓徐。」

「啊,原來是徐阿姨。」她很客氣。

徐阿姨,啊不得不由人慨嘆,不知不覺間,我的身份已經升了一級。

我說:「圖書館可不方便說話,或許我們換個地方?」

女孩再好涵養,也不得不疑惑起來,她秀麗的面孔上打著問號。

我真不知道怎麼說下去才好,怎麼辦呢,難道開口就說:不,不是你家中的母親,是你另外一個母親

我幾次三番張口,又合攏,嘴唇像有千斤重似的。

在這個時候,天空忽然烏雲聚集,把適才的陽光遮得一絲不透,天驟然暗下來。

這倒救了我,瞿馬利抬頭看天色,給我透口氣的機會。

等到我準備開口的時候,我發覺瞿馬利背後已經站著一個男人。

我愕然。這人是什麼時候進來的?怎麼這樣神不知鬼不覺?他有紫薑色麵皮,頭髮稀疏,身材頗為瘦小,佝僂著背部,這個人是我在什麼地方見過的。

啊,想起來了,他是馬東生,我們踏破鐵鞋要找的人。

這時瞿馬利也轉過頭喚一聲「爹爹」。

她是知道的,這孩子是知道的。她雖然姓瞿,但她知道她生父是馬東生。

只聽得馬東生很安詳地說:「馬利,這兩位阿姨要採訪你呢。」

瞿馬利很天真地問:「徐阿姨是辦報紙的?」

「我與梁阿姨是記者。」我連忙說。

「訪問我什麼?」馬利很天真。

編姐到這個時候喉嚨才解凍,「當然是有關一個大學生的資料。」

瞿馬利鬆一口氣,「剛才兩位阿姨的神情,令我吃驚,還以為發生什麼大事。」

她說著先笑了,半仰起頭,室內雖然幽暗,但是她的皮膚借著些微的亮光,還是閃出晶瑩的光輝,臉皮是緊繃著的,沒有多餘的一顆斑點,也沒有不受歡迎的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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