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不是,任你天大的新聞,過一百日也不復為人記得,人真是奇怪的動物。」
「不行,我還是得從張煦口中套出消息來。」
「算了,別死心不息,他們倆又沒孩子,姚晶一去,兩人的關係便告終止。」
難怪女人們要生孩子,人死留名,雁過留聲,孩子身上有她的血液,就算報了仇了,怎麼甩都甩不掉,男人再狠心薄情也莫奈何,是以晚娘要刻薄前頭人的兒女!不得了,我發現的真理越來越多。
編姐說:「我們原班人被約好去看芭蕾舞,你知道嗎?」
那個裘琳自是女主角嗎?當然不可能,洋人組的班底,她充其量是個龍套,如果演天鵝湖,她是其中一隻鳥,如果演吉賽爾,那麼就是其中一隻鬼。饒是這樣,還亂派票子,由此可知,這種表演動輒滿座,不是沒有道理的。
「我不要去,我不會得欣賞,足尖舞對我來說,不過是一種雜技。」
編姐啼笑皆非。「難怪張老太太說你不羈。」
「她說什麼?」我揚起一條眼眉毛。
「她說愛吃韃靼牛排的女人都不羈。」
「哈!」我用手叉住腰。
「她喜歡控制別人,你發覺沒有?」
「不要去說她了,這個老巫婆,現在你應該明白為什麼姚晶永遠不肯去紐約。」
「也難怪她要把錢給你了,她身邊沒有一個值得的人。」
「有,劉霞。」我說,「她是個好人。」
「劉霞不肯受。」
「我又有什麼值得?」我問道。
「你幫過她。」
「那也算?」我苦笑。
「對一個寂寞的人來說,一點點力量她都會記在心頭。」
我低下頭,想了很久,終於問:「看芭蕾舞,穿什麼衣服?」
「窄窄的春天麻布大衣,白手套,捏一隻皮手袋,穿高跟鞋。」
我說我沒有那樣的行頭,「不去了。」
「我只有一套出客的衣裳,今天已經穿過,再也不能穿。」編姐很狡檜,「你代我推了吧。」
也只好如此。
我對於古典音樂及舞蹈一竅不通,這是我的盲點茫點,是以非常自卑,不過壽林說過,假使我願意穿得很得體,耐心地坐三個小時,誰也看不出我是個門外漢。
我很感慨。
剛與壽林走的時候,也裝過淑女,頭微微仰起,帶一個含蓄的微笑,一個晚上不說三句話,時常陪他聽音樂觀劇,後來闖出鳥來,漸漸逃避,找到諸般借口,以便在家躺著看武俠小說,自由散漫不起勁的本性露出來,一發不可收拾。
這是我與壽林最難克服的一關,性格上之不協調,他是小布爾喬亞,我是小波希米亞。
很久很久沒有來音樂廳了。
可以想像姚晶初見張煦,也有一股新鮮之感覺,她認為投入新生活如投入新角色,一下子就習慣,可以嘗試不同層面階級的生活方式。因她忘記演戲是有休息的,燈光一熄收工去也,而做人,天天不停地做,又缺個名導指揮她該怎麼做,一下子亂了陣腳,她失敗了。
如果決定跟壽林,我也會遭受同樣的痛苦。
——非得好好地做個家庭主婦,養下兩子一女或更多,把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指揮傭人司機……也不是不好的,只是我的小說呢,小說還沒開始寫呢。就這樣放棄?也許可以成名,也許可以獲獎,太不甘心了。
壽林問:「在想什麼?魂魄似在一萬公里外。」
我勉強笑,「哦是,對不起。」
「藝術家的劣點你是俱全了,藝術家的天分你卻沒有。」他嘲笑我。
我想一想:「我有藝術家的氣質。」
「是,魂不守舍。」
婚後這類玩笑話會不會無法接受?日子久了總會刺耳。
張老太太是夜打扮得真漂亮。老女人配戴翡翠及珍珠特別好看,她坐在那裡,莊嚴如女皇,身邊親友都變為她的隨從。偏偏姚晶本身亦是個皇后,電影皇后。兩婆媳之間磨擦的火花可想而知。
我問壽林,「這是『胡桃莢子』吧。」幸虧來來去去只這幾齣劇目。
「裘琳演的是誰?」
壽林說:「噓。」
人人的脖子像僵了似的,全神貫注看著台上。這就是修養及教養了。
我理想的生活不是這樣的,我始終希望跟國家地理協會的海洋生物學家坐帆船到加勒比海研究當地罕見的水母,一邊寫航海日誌,皮膚晒成全棕,眼睛染上陽光的閃爍,在星夜喝霖酒,躺在甲板上做溫柔濡濕的夢。
那麼為什麼不致力去追求這種生活呢?
因為得為老年時的我作打算呀,少壯不努力,老大怎麼會有歸宿?不得不趁少年時抓住楊壽林……
「鼓掌。」壽林輕輕說。
我用兩隻戴著白手套的手啪啪啪鼓起掌來。一邊不耐煩地在座位中蠕動,坐出繭來了。
好不容易挨到中段休息,他們紛紛去洗手間,我見張煦沒動,我也按兵。
他開頭翻閱場刊,後來,就凝視落了幕的舞台。
我直截了當地問:「你們將結婚?」
「是」
「你母親喜歡她?」我一貫地不客氣。
「是」
「你會娶令堂喜歡的女人?」我說。
「是」
「為什麼?」問得再無禮沒有。
「因為她大權在握。」答案卻非常簡單。
我很震驚,「但張先生,你本身是一個專業人士,你不必靠她。」
「是嗎,」張煦的眼光仍留在台上,「試叫你男朋友離開家庭,出來找事做。」
我死心不息,「總有辦法的。」
「我在三年內都試過了。」他很平靜地說,「並沒有找到任何通路,最後才決定恢複原來的身份。」
「一直不知她心臟有病?」
「不」
「那已是過去的一頁,你不願再記憶?」
「是的,徐小姐,如果你可以給我一個機會,我會感激你不提起此事。」
我低下頭,我也知道自己實在是很過火。
「謝謝你。」
但是我很難過,我已難過得不能像無事人般坐下去,我離開音樂廳,也沒有跟壽林說一聲,轉身就走。太不理智,我竟讓感情操縱了舉止。
甫走到門口,已有射燈向我照過來。
我抬頭,是一輛扁扁的跑車,裡面坐著石奇。
他的車子滑過來。
「上來吧。」
「誰告訴你我在這裡?」
「梁小姐。」
「有什麼新發展?」我問。
「如果我同王玉結婚,你會不會原諒我?」
「不會,我會恨死你一輩子。」
他大笑,隨即又收斂笑容,面孔忽而悲,忽而喜,叫觀者震驚。
「王玉要結婚了。」
「新郎不是你?」
「當然不是。」他深深失落。
我很明白。他不愛她,但他以為她愛他,她會為他憔悴一生,現在她獲得新生,他便為自己不值,失去終身奴隸並不是小事情。
「對方條件比你好得多吧?」我很了解。
「自然,」他嘲弄地說,「三藩市唐人街所有餐館的蔬菜,由他家的農場供給。」
王玉會得種菜嗎?我很納悶,有些女人的伸縮力大得不能置信。
不過無論如何,她的目的已經達到,石奇終於把她當作一回事,並為她傷懷。所以,為著報一箭之仇,令敵人氣餒,切記要活下去,活得更好。
「真沒想到會這麼快……」石奇說。
「你應當為她慶幸獲得新生,這叫做天無絕人之路。」
「她會快樂嗎?」石奇很不服氣,俊美的五官扭曲著。
「有什麼損失?反正她同你在一起也不快樂。」
石奇完全泄氣。
「放過她吧,她是個可憐的角色,在感情上你存心餓死她,此刻她在別處找到半缽冷飯,你讓她吃下去吧。」
石奇抬起頭來,「你說話真是傳神。」
「是的,這是我唯一的本事。」我微笑。
「你男朋友就是愛你這一點?」
「不,他痛恨我這一點。」
我這樣不告而別,壽林並沒有來追查。
編姐說:「跟以前不同了哇。」
以前追到天腳底來解釋,不過是為著芝麻綠豆的瑣事,一天不見面也不行。
「是我不好,我應當控制我的感情。」
「王玉要結婚了。」
「是,剛剛有人通知我,要告別影壇呢,今天晚上招待記者吃飯。」我感喟,「離開後可就不要再回來,好歹咬著牙關過,冷暖自知。」
「我想王玉會得明白,吃過石奇的苦,若再不懂得,那也太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