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真像。

我說:「姚小姐把她所有的,都給了我。」

趙月娥比較急躁:「我們聽說了。」

「你是她的什麼人?」

「我是一個……朋友。」

「她的遺產有好幾百萬吧?」趙伯芬沉不住氣。

「沒有,只二十萬美金。」

「那也不少呀。」趙月娥敵意地看著我。

「我還不肯定會把錢佔為己有。或許會捐獎學金。」

「將來等我女兒中學畢業,再去考阿姨給的獎學金吧。」趙月娥轟然笑出來。

趙怡芬慢條斯理地說:「徐小姐,我們也根本沒想過她會把遺產給我們,你別誤會,給不給陌生人與我們無關。」

我又吃驚。

趙怡芬說:「她與我們感情一向不和,一年也不見一次面。」

我拿著玻璃杯,喝一口茶,維持緘默。

不見姚晶父母的影子,但有一個更小的孩子在房中緩緩摸出來,很小心翼翼,靈巧地,小心扶著牆壁,步步為營,她在學走路呢。

我心中頓生無限母愛溫情,很想叫出來,沒有用的!無論你多麼小心,你無法與命運爭論,人生的步伐早在你沒有出生之前已經註定,不必再枉費力氣。

她走得順了,漸漸大膽,雙手離開牆壁,摸到我這邊來,腳一軟,欲跪下,我在那一剎那扶起她,懷中忽然多了個肥大的小寶寶,一時不捨得放鬆,她也就順手搭住我的大腿靠著。

趙月娥說:「我的小女兒。」

這麼可愛的一對孩子,姚晶的遺產為什麼不給她們?

我並不明白。

「她一心要脫離我們去過新生活,我們也不便妨礙她,造成她的不便,你說是不是,徐小姐?」

趙怡芬說:「我們與她同母異父,我倆的父親早就過身,母親再嫁後才生下姚晶,所以一直沒有來往。」

我聽著只有點頭的分。

趙怡芬又補一句,「你也不是外人,我相信你同她是心腹,不然一百幾十萬,怎麼會交在你手中。」

趙月娥說:「可是來看看我們是否需要錢?」

我默認。

「錢誰嫌多?」趙月娥苦笑道,「不過她的錢我們不敢用。」

這是什麼意思?

趙月娥又說:「我丈夫是開計程車的,手頭上有三部車子,自己開一部,兩部租與人,生活是不用愁的。我姐姐呢,她是知識分子,在官小教書有二十多年。我們不等錢用,況且母親說過,她一切早與我們無關,她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我們管不著。」

在這個客廳待久了,感覺得一股寒意越來越甚,自腳底心涼上來,沒有點暖爐的原因吧,窗外有霏霏雨。

難怪孩子們穿得那麼臃腫。

坐久了我也彷彿變成她們的一分子,可以一直絮絮談到天亮,以一個「她」字代替姚晶,她們不願提到小妹的名字。

所不同的是,我對姚晶沒有恨,只有愛。

愛及欣賞。

我說:「也許老人家嫌她人戲行,」我停一停,「你們不應有偏見。」

「我們?我們巴結不上她。」趙月娥的反應最快,什麼話都得一吐為快,是雄辯界的英才,儘管生活範圍那麼狹窄,她有她的主張,她有她的權勢。

她隨即叫大女兒:「大寶,去把糕點蒸一蒸熱,妹妹肚子餓。」

那大一些的女孩馬上進廚房去,本來她一直含著一隻手指在一旁聽大人講話。

我問:「老人家呢?」

「送到澳門去了,過兩個星期才接回來。他們很傷心。」

「張煦有沒有來看你們?」

「張什麼?」趙月娥想不起來。

大姐提醒她:「是她現在的丈夫。」

妹子「啊」了一聲。

我一聽便聽出語病來。什麼叫做現在的丈夫,難道還有以前的丈夫。

問了她們也不會說,我自手袋中取出卡片,分給她們。

「有什麼事,請同我聯絡。」我說。

趙月娥說:「吃了糕點才走嘛。」

端出來的糕點並不是廣東年糕,是上海的八寶飯。我生平最大的弱點便是對上海甜品永遠垂涎,忍不住坐過去拾起筷子,自女孩子手中接過糯米飯。

「你們不是廣東人?」我搭訕地問。

趙月娥擰一擰女兒的面孔,「粵人哪有這樣好的皮子。」

這倒是真的。姚晶那雪白的皮膚,令人一見難忘。

「來這裡很久了吧?」我問。

「也不算很久,姚晶南下時,也有十五歲了。」

什麼?那麼她本事也太大了,完全看不出,一點土味都沒有,十足十是西方文化下產生的布爾喬亞美女。

一個意外疊著另一個意外,使我放下筷子,我掏出紙巾抹嘴。

趙月娥說:「這隻手袋是鱷魚皮吧?以前我見姚晶也用這樣的牌子。」

我沒有解釋這隻手袋是半價時買的。

忽而記得編姐同我說過,人們把我估計過高,以為我是頭號黑狐狸,厲害精明,衝鋒陷陣,萬無一失。其實呢,我也只不過是個蠢女人,但我能不能把真相告訴人們呢?萬萬不可,讓人們這麼想好了,情願被人憎,不可被人嫌。

我怎麼能告訴閑人手袋是半價貨。

「我要走了。」

「有空再來。」趙月娥說。

她雖說嘈吵一點,卻有些真性情,心胸不裝什麼,猜也猜得到她想些什麼。

倒是姚晶的大姐,不溫不火,難以測度。

不過我不需要應付她們,不必知己知彼。

「再見。」

我在門外微微一鞠躬。

真有筋疲力盡的感覺,與她倆格格不人。

她們有她們的小世界,說共同的語言,做有默契的事,針插不人,根本沒有留個空隙給姚晶,完了還說不敢高攀這個同母異父的小妹。弱者永遠有一肚子的正義與自卑,這是他們應付強者最有力的武器。

我回家休息。

沒有一會兒楊壽林就帶著編姐上來了。

壽頭一直有我公寓的鎖匙。

「編姐——」我總得自辯。

「別亂叫,」她鐵青面孔,「對你,我是梁女士。」

我用外套遮住頭,表示沒臉見她。

壽林說:「這是幹什麼?孩子氣,來,跟編姐鞠個躬,認句錯,不就沒事了?」

「叩頭我也不要!」編姐大怒。

我取下外套,「誰同你叩頭。」

「一人少說一句,兩位,」壽林死勸,「別把話說僵好不好?將來下不了台的是你們。」

「我下台上台幹什麼,我又不是做戲的。」編姐忍不住氣。

「多年的老朋友。」壽林還在努力。

我說:「我只不過推了一下庄而已。」

「但全世界行家以為我有獨家資料,怪我獨食。」

「你就給他們怪一天兩天好了,明後天你那版上沒有消息,不就證明你的清白身?為老友一點點委屈都不肯受,我告訴你,你這種女人,女同胞略有差池把柄落在你手中,立刻格殺勿論。好,遲早會有報應,叫你遇到個拆白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吃你穿你還要踩死你。」

「你這個毒婦,」她氣得面孔發白,「你以為你嫁定楊壽林?你——」

壽林暴喝一聲:「你們倆有完沒有!」

我靜默下來。

「徐佐子,我詛咒你永遠嫁不到人,你永遠只有等待的份兒,一個接一個,永永遠遠坐在那裡等電話。」

真可怕。我氣結,怎麼會說出這麼可怕的話來。

「還有——」「還不夠?」我怪叫。「還有,祝你永遠寫不成小說。」

「你太過分了,我跟你一無殺父之仇,二無奪夫之恨,你這樣咒我?」我指著她說。

楊壽林放棄,舉起雙手,癱瘓在沙發上。

「不,」編姐狡黠地笑,「我修改我的咒語:祝你寫一部自以為精心傑作一堆爛泥般的小說,再叫你被一班江湖客狂捧,等你暈頭轉向,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楚,終遭讀者淘汰,自此一場春夢,一蹶不振。哈哈哈。」

這真是天底下對寫作人最惡毒的咒語,我默默無言。

「你還敢寫?」她笑問,看樣子氣已經消了。

「總比你寫不出好。」

「我——」「我知道,你只是不肯輕易寫,一寫就是留芳百世的作品,等你墓志銘揚名四海的時候,你那本小說還沒面世。」

「可是具懸疑性,或許一寫成名呢?」「你跑到天星碼頭脫光了站三小時,包你一夜成名呢。」

楊壽林大聲叫:「好了好了,夠了夠了。」

我瞪著編姐,編姐瞪著我。

我伸出手,「梁女士,我恨你,不過現在值得恨的人也不多了,你總不會浪費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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