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約半小時,老張忽然問:「他是否英俊?」
我一怔,「誰?呵,他?很英俊,有極佳的氣質。」
老張說;「奇怪,我還以為這一類男人已瀕臨絕種,竟叫你遇上,哪裡來的運氣。」
「唐晶亦遇到莫家謙。」我抗議說。
「唐晶的條件好過你多多,子君,相信你也得承認。」
我說「我們改變話題吧,有進展我再告訴你。」
「你會結婚,我有預感,你會同他結婚。」
我緊張起來,「老張,不知怎地,我也有這個感覺,我認為我會結婚。」
「藝術家的第六感覺是厲害一點。」他喃喃自語。
我不敢說出來,我其實不想結婚,我只希望身邊有一個支持我、愛護我的男人,我們相依為命,但互不侵犯,永遠維持朋友及愛侶之間的一層關係。
天下恐怕沒有這麼理想的營生,但我又不敢放棄他,所以只好結婚。
曹禹的《日出》中,陳白露有這樣的對白:「好好的一個男人,把他逼成丈夫,總有點不忍。」
但是三十六歲的女人已經沒有太多路可供選擇。
結婚還是比較理想的下場。
我不是浪漫型的女人,如果綿綿無絕期地跟一個男人同居,我會神經衰弱,引致臉皮打皺。
「結了婚,我就失去你,子君。」老張惋惜地說。
「怎麼會?」
我說:「我一定會做事,我受過一次教訓,女人經濟不獨立是不行的。」
「他那種人家,怎麼會放你出來對著一個不男不女的所謂藝術家捏泥巴?」老張沮喪地說。
我震驚:「老張,不可妄自菲薄。」
「你們這些女人,自一座華廈出來,略吃點苦,又被另一個白色騎士接去享福。」
我大笑起來,「聽,誰在講這種天真話?白色騎士,哈哈哈,我這個年紀,別在馬上摔下來跌斷老骨頭才好。」
「我要失去你了。」他沒頭沒腦地重複這句話。
翟君在炎熱的天氣下與我約會。
他不喜困在室內,我們常常去到一些莫名奇妙的地方,像市政局轄下管理的小公園。大太陽,渾身汗,他給我遞過來一罐微溫的啤灑,也不說什麼話,就在樹蔭下干坐著,從某一個角度來說,是非常夠情調的,在我們身邊的都是穿白色校服的少男少女,我們倆老顯得非常突出非凡。
信不信由人,感情還是培養出來了,公園草地長,飛蚊叮人,我忍不住就在小腿上拍打,「啪啪」連聲,為對白打拍子,增加情趣。
我覺得很享受,但不十分投入,有時很覺好笑,照說成年男女交往不是這樣的,應該理智與肉慾並重,心意一決定就相擁上床才是。
不過我們沒有這樣做。
三五次約會之後,我肯定他沒有見其他的女子,非常窩心,便緩緩訴說心事,他「嗯、嗯」地聆聽,很有耐心,但對於他,我一無所知。
我亦不想知道。
一天早上,我起床梳頭,對牢亮光,忽然瞥到鬢角有一根白髮,我以為是反光,仔細一瞧,果然是白髮,心頭狂跳,連忙挑出拔下,可不是。
雪白亮晶白頭至尾的一根白髮!
我的心像是忽然停頓下來。我顫巍巍地站起來,不知如何是好,完了,白頭髮,什麼都沒做,頭髮已經白了。
我該怎麼辦?拔下所有白髮?染黑?抑或剪短?
過半晌,我聽得自己吟道:「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我伏在桌面上「咕咕」笑起來。
尚有什麼可說的?頭髮都白了。
翟君的白髮看上去多麼美觀,男人始終佔盡優勢。
後來當他建議要到山頂舊咖啡廳去的時候,我就沒有反對。
在我眼中,他顯得更可貴。
頭髮沒有白之前,不會有這種感覺。
我們相對喝許多啤酒。
天漸漸下起雨來,把我們留在咖啡座近落地長窗的位置上。
露天的竹架長有紫藤,葉子經雨水洗滌後青翠欲滴,花是玫瑰紅的,更襯得瑰麗。
另一邊是水塘,驟眼望去,儼然一派水連天的煙雨景色。
我笑說:「不多久之前,他們這裡還有佩蒂蓓藝的唱片『田納西華爾滋』,把整個情調帶回五十年代去。」
翟君默默點頭,「我以前也來過這裡,大學時期同女生約會,此處是理想之處。」
「女同學呢?」
「老了。大概忙著挑女婿。」他很惆悵,「當年賣物會中的小尤物小美女,如今又老又胖。」
我又將蘇東坡的詞抖將出來,「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發如霜,」我加一句,「我相信你還是老樣子。」
「你瞧我的皺紋。」他有點無奈,「爹媽都說我非常滄桑。」
我無言。
整個餐廳只剩下我們兩人。
他忽然把大手放在我手上。
「你沒有留長指甲。」翟君說。
「不行呵,你也知道我現在做這一行……」我沒有把手縮回來。
他的手很溫暖很溫暖。
「結婚,是很複雜的一件事嗎?」他淡淡地帶起。
我有點緊張,又有點悲哀,這一刻終於來臨,但我並沒有太快樂,我只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我說:「未必,豐儉由人。」
呵,我真佩服自己,到這種關頭還可以揮灑自如地說笑。
他點點頭,半晌沒有下文。
翟君這人是這樣的,思考的時候比說話的時候多。
又過很久很久,雨漸漸止住,他說:「走吧。」
我便與他站起身就走。
他終於提起婚事。
我並不覺得有第二個春天來臨,但我會得到個歸宿。
緊張逐漸過去,我覺得一點點高興,漸漸這點高興就像一滴墨滴入水中,慢慢擴大,一碗水就變成淡黑色,淡黑,不是濃黑。
我現在的快樂,也就止於此。
消息很快傳開。
子群詫異地問:「姐,你在行蜜運。」
「誰說的?」我不想承認,萬一不成,也不必難下台。
「姜太太。」
「誰是姜太太?」我莫名其妙,這些神秘的包打聽。
「同姜先生離了婚的姜太太。」子群說,「那個愛穿燈籠褲的老女人。」
「你說她老?恐怕她不承認。」我記起來了。
「也許只有三十多歲,但卻老給我一種住家風範,」子群笑,「你是不是在蜜運嘛。」
我搶著問:「這個姜太太怎麼說?」
「他說看見你跟一個男人看電影,親密得很,跑來問我,我說不知道。」
「姜太太以為我不肯透露,便朝我道:維朗妮嘉,如果史醫生太太還嫁得掉,我應該沒問題,是不是?」
子群一臉笑容。我想到姜太太穿著燈籠褲,背著金色小手袋的模樣,忍不住伏在桌上笑得嗆咳。
我抬起頭來,「她以為我跟她條件相彷,我如有男友,她也能有人追。」
子君點點頭,「不錯。」
我問:「那為什麼伊莉莎白泰勒嫁過七次,有些女人一世做老姑婆?」
「你問她去。」
「我比姜太太可愛得多了。」我誇張地作個神氣狀。
子群也湊趣地說:「誰有膽子把你們兩個人的名字一塊兒念?」
我還在琢磨這個女人的話。
子群:「你別說說就說到別處去,這消息到底是真是假?」
「真的,我們還在走的階段。」
子群跳起來,「真的?人品怎麼樣?」
「一等一。」
「嘩,身家清白?職業高貴?」
「然。」
「幾時讓我們見見?」
「十劃還沒有一撇,見什麼?」
「你們到什麼階段?」
我仰起頭想一想,「喝啤酒的階段。」
「當心變為兄弟姐妹!」
我笑一笑。
「他知道你的事?」又來了。
「是安兒介紹我們認識的,你說他知不知道?」
「安兒,越來越糊塗。」
於是我將來龍去脈說一遍。
子群張大嘴:「奇遇奇遇,姻緣前定。」
我說:「我還沒嫁過去呢。千萬不要把這件事在爹媽面前提起,還有大哥大嫂,反正嫁得掉大家坐下來打牙祭有頓吃。」
「請他們吃?他們不配。」子群噘嘴,「人誰沒有高低起落,就咱們一家特別勢利。」
我沉默一會兒,「也許我在得意的時候頗有小人躊躇滿志之態,得罪人。」
「姐,你怎麼把一切事都攬上身?」她有點不忍道。
「哎,我特別喜歡別出心裁,獨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