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香港我立刻把款項寄返。」
我從來沒有這麼感激過。
他笑。
在玫瑰園中。他為我拍下許多照片。
「這個花園像仙境。」我嘆道,「住在這裡怎麼會老呢。」
三年來我的心懷第一次開放。
他只是笑笑,沒有回答。
我忽然又臉紅了。我期望他說什麼?
「——那麼留下來不要走吧?」太荒謬了。
他即使說這樣的話我又怎樣呢?
天色近黃昏時我們才回到大屋。
安兒一見我鬆口氣,她轉頭對肯尼說:「她終於回來了。」又朝我道,「媽媽,他們成班人都已回溫哥華。你是與翟叔叔逛去的嗎?咱們只好搭最後一班船。」
我不大好意思,居然玩得超時,訕訕地站在那裡,不知說什麼才好。
翟君大方說:「我送你們到碼頭去。」
安兒說:「翟叔索性送我們回溫哥華。」
他說:「恐怕不行,明天一早我有個極重要的約會。」
我很留神聽。他聲音中沒有歉意,也沒有惋惜。
安兒把我的旅行袋遞過來,「已替你收拾好。」
我們母女倆坐在后座,由翟君送到碼頭。
他照例很沉默。
肯尼與安兒一路上猜謎語、吃巧克力、拍掌,非常熱鬧。
我的坐位對牢翟君的後腦。他的頭髮有一兩成白,並沒白在鬢角,但雜得很自然,像……像銀狐。
我有一件銀狐大衣,因是重毛,很少穿,驟眼看就是這樣子:黑色的毛,槍毛尖上一小截白色,像是玄狐上沾著雪,非常浪漫,這正是我喜歡銀狐的原因。
我微笑。
翟君的頭髮像銀狐。
安兒問:「媽媽你笑什麼?」
我連忙收斂一下,「我沒有笑呀。」
「你明明笑了。」
「呵,我玩得很開心。」
「你與翟叔到哪兒去了?」
「博物館與花園。」
「嘿,多悶!」安兒打趣我,順帶偷偷看翟君一眼。
到了碼頭,肯尼與安兒熱烈擁別,他們要分別三天呢。對兩個孩子來說,三天簡直長過一個世紀。
翟君在夕陽上同我說再見。
他真是惜字如金,輕易不開口。
上了船安兒馬上把話題釘住我。
「你覺得翟叔怎麼樣?」
我顧左右而言他,「船上有電子遊戲機,快去瞧瞧有無太空火鳥,我最喜歡這個局。」
安兒說:「翟叔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有一個缺點。」
「什麼缺點?」我忍不住問。
「他喜怒不形於色,你根本不知他心裡想什麼,面孔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安兒學翟君板起面孔,「連眼睛裡都不露情感。」
說得很是,我開始佩服我的女兒,十多歲就觀察力豐富。
「你們玩得那麼高興,有沒有訂下以後的約會?」
我非常懊惱,「沒有。」
「唉喲,媽媽,你沒有打蛇隨棍上?」安兒很吃驚。
「叫我怎麼上呢?」我小聲說,「我明天都回香港了。」
「唉,早知一抵步就給你們介紹——也不行,那時他在三藩市。」
母女倆沉默半晌。
「你喜歡翟叔?」
「喜歡。」我也不怕照實說,反正在外國一切依外國規矩。
「我與肯尼都怕你嫌他悶,翟叔一天不說三句話。」
「他對我倒是說了不少。」
「你以為他可喜歡你?」
「嗯,不討厭我。」
「真的沒有約好將來見?」
我很悵惘,「隔十萬八千里,如何相見?」
安兒也不再說什麼。
第二天我就上飛機了。
在機場我也沒有故意張望,失望是必然的,我難道還析望他送我不成。
安兒向我揮手,「媽媽,有空再來。」
我點點頭。
「別失望,」安兒說,「也許他會寄照片給你,你就可以乘機同他通訊的。」
我苦笑。「再見,安兒,別為我擔心。」
我在飛機上睡不著,大嘆運氣欠佳,整整兩個星期,偏偏到假期臨終時才遇著翟君,否則也多享受數天,我轉動著腕上的印第安手鐲。
回到香港啟德,剛下飛機,一陣燠熱的空氣襲上面孔,害得人透不過氣來,正下大雨呢,真的麵筋似的粗,白茫茫的。我沒有帶傘,挽著行李站在人龍中等計程車。
人氣一[火局],身前身後轉來陣陣怪味,都是疲倦的面孔。在狹窄的機艙內熱了十多小時,也沒有機會洗臉漱口,任何美人都經不過此役。
以前與史涓生出外旅行,一出飛機場司機老媽子都在外伺候,急急挽了行李飛車回家。
現在輪候街車,待遇一落千丈,然而令我連珠叫苦的倒還不是這個細節,輪車子有什麼妨礙?終究輪得到的,所真正折磨我的是無邊無涯的寂寞,以前那個溫暖的家不復存在,心底的安全感煙飛灰滅。
我再也不會有一個家了。
檐下的雨水飛濺了我一身,我沒有閃避,人們以詫異的眼光看我,一定覺得這個女人很傻。
我終於在喧嚷中上了計程車。
「美孚。」我鬆一口氣。
總算挨到家。
開著熱水龍頭「嘩嘩」地放滿浴缸,我搖電話給張允信。
老張「喂」地一聲,我鼻子發酸,恍如隔世。
「老張,聽見你的聲音真好。」
「子君,你回來了?」他訝異,「好憂鬱的一把嗓子。」
我說:「老張,過來陪我說說話。」
「剛度完假,怎麼精神萎靡?」
我說:「我也不知道。」
「是否見人雙雙對對,觸景傷情?」
「是的,」我胡亂應他。
「好好睡一覺,咱們明天見,你應該累得半死了。」
我唯唯諾諾,也不再勉強他。張允信沒有義務照顧我的情緒,他不是撩會工作者。
泡在熱水中,我的情緒穩定一點了。
對這個突然而來的低潮。自己也吃驚。
浴後身體幾乎累得虛脫,掀開熟悉的被窩,躺下去,也就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電話鈴不住地響,我睜開眼睛,看到鬧鐘,是十一點四十分。我還以為電子鐘停了,沒理由睡得這麼死。但是取過話筒,張允信的聲音傳來。
「子君,你睡得那麼死,嚇壞人,我還以為你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直擔心一個晚上。」
老好張允信。
「沒這麼容易。」我悶納地說。
「出來吧,」他說,「我在作坊等你。」
我套上粗布褲襯衫出門,發覺香港那著名的夏季已經來臨,時間過得這麼快。
駕大半小時的車子到郊外,一路上聽汽車無線電播放靡靡之音。
前程不是很好嗎?我同自己說,我身體不是很健康嗎?生活不是全不成問題嗎?
老張在門口等我。
他家開著幽幽的冷氣,我的精神為之一爽。
他看我一眼,「你有心事,子君。」
「我一直有心事。」
「不對,你早已克服前一段不愉快的婚姻,你也算得是個樂天派。來,告訴我,為什麼度假回來忽然憂心忡忡。」
「老張,」我的苦水著河水決堤,「我再也沒有吸引力,沒有人把我當女人,我的一生完蛋了。」
老張愕然,「你不是早已接受這個事實了嗎?張三李四要把你當女人來看待,你還不願意呢。」
我不響。
老張忽然如醍醐灌頂,明白過來,「子君,你看上了某一個男人,是不是?」
「呃——」
「而他無啥表示,是不是?」老張說。
我來個默認。
「子君,你又戀愛了?」他大吃一驚。
「胡說,」我抗議,「我從來沒有戀愛過。」
「你與你前夫呢?」
「那時年紀輕,倚賴性大,但凡有人肯照顧我,就嫁過去,什麼叫戀愛?」
張搖搖頭,「愛過又不是羞恥,何必否認,當然你曾經愛過你前夫。」
我嘲弄地說:「你比我更清楚我自己?」
「旁觀者清。」
我把頭伏在桌子上。
「子君,你已經三十多歲,憩憩吧,多多保重,談戀愛可是九死一生的玩意兒。」
「我並沒有戀愛。」
「長嗟短嘆的,還說不是在戀愛?」
我笑出來,「瞧你樂得那樣子的。」
「子君,你現在也掙扎得上岸了,凡事當心點,女人談戀愛往往一隻腳踏在棺材裡,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