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整夜沒睡著。我也不相信涓生與那位辜玲玲女士可以睡得熟。

——涓生是因為內疚。而辜女士大半是為驚喜交集,興奮過度。

她等著要看我出醜:大跳大嚷,決不肯放手,開談判,動用親友作說客、兒女作武器,與她決一死戰……

我不打算滿足她。

人要臉,樹要皮。一個女人失去她的丈夫,已經是一最大的難堪與狼狽,我不能再出洋相。

這些年來,我自然不能說自己是個十全十美的好妻子,世上沒有這樣完整的人,但我敢說自己稱職有餘。哪個妻子不是吃吃喝喝地過日子?誰跟過丈夫下鄉耕田出過死力?

我默默淌下眼淚,天亮了。

整夜我沒有合過雙眼。

安兒起床,還輕輕地,怕吵醒我。

我這個女兒早熟,已具少女韻味,也非常懂事,她完全知道父母間發生了什麼事。

她對我的怨懟,是因我懵然不覺丈夫已變了心。

可憐的孩子,在青春期遭遇了這樣的事,以後她的心理多多少少會受到不良影響。

我照樣起慶照顧平兒上學。平兒傻乎乎的,根本不知父親已離開家裡,而母親的心正在滴血。

我對安兒說:「我送你上學。」

我想在車裡與她詳細談談。

安兒點點頭。

「你早知道爸爸有女朋友?」

「知道有大半年了。」安兒說。

「為什麼不告訴媽媽?」我說。

「我跟阿姨商量,阿姨說『他們』或許會『淡』下來,這種事不好說。」

「怎麼開頭的?」

「冷家清的母親撩搭巴巴說話,爸爸開頭不睬她。」

「冷家清不是跟你差不多大?」

「比我大一歲。」

「她母親很漂亮嗎?」

「醜死了,頭髮燙得像蜂巢,一臉雀斑,皮膚黑漆漆,笑起來呵呵呵呵,像個女巫。」

「冷家清沒有父親嗎?」

「有,離婚了!媽媽,你們也要離婚嗎?」

「那個男人是幹什麼的?」

「誰,誰幹什麼?冷家清的父親?他說是編劇,拍電影不是要本子嗎?他就是寫這些本子,後來冷家清的母親嫌他窮,同他離婚。」

「你怎麼知道?」

「每個同學都知治了。」車子駛到了學校,我將車子在大門口停下。

我對安兒說:「安兒,我要你好好上課,知道嗎?」

她點點頭,朝校門走過去,忽然她又奔回來,隔著車窗說:「媽媽,我覺得你好偉大,我相信爸爸是要後悔的。」說完她去了。

我的眼淚不住落下,車子走之字路回家。

唐晶在家中等我。

我放下手袋迎上去,「唐晶。」

她端詳我,「昨夜真是虧你熬的。」

我又紅了雙眼,。勉強問道:「有沒有學伍子胥那樣,一夜白頭?」

我們兩人坐下。

唐晶說:「我請了上午的假。」

「方便嗎?」我過意不去。

唐晶苦笑:「我賣身給他們已經九年,老闆要我站著死我不敢坐著死。」

「我每天准七點半出門,禮拜天還得做補工,連告一個上午假也不準?」唐晶說。

以前唐晶也說這些話,我只當她發老姑婆牢騷,今日聽來,但覺句句屬實,最凄涼不過。我知道為什麼,因為我自己也吃著苦頭了,對唐晶的遭遇起了共鳴。

「為什麼老闆都這麼壞?」我問。

「老闆也還有老闆呀,一層層壓下來,底下人簡直壓扁了。」

我沉默了。

唐晶問我:「你打算如何?」

「我?」我茫然,「我也不扣道,當年史涓生向我求婚,我便結婚。現在他要同我分手,我便離婚,錢我是不會要他的,這房子雖然寫我的名字,我還他。」

唐晶立刻問:「那麼你何以為生?」

「我可以找一份工作。」

她簡直要笑了,「什麼工作?」

我氣急:「我有手有腳,什麼做不得?」

「有手有腳,你打算做鐘點女傭?」

我呆住了。

「子君,你很久沒有在外頭跑跑了,此刻賺兩千塊月薪的女孩都得操流利英語,懂打字速記,你會做什麼?」

「我還是個大學生呀。」

「大學生一毫子一打,你畢業不久就結了婚,你有什麼工作經驗?」唐晶咄咄逼人,「你倒坐坐寫字檯看——什麼都不用你做,目早上九點少到下午五點半,你坐給我看看罷。」

我顫聲說:「我可以學。」

「子君,你我都三十好幾的人了,學,學什麼?」

我一個打擊跟著一個打擊,癱瘓在沙發里。

「子君,你事事託大——也怪不得你。」唐晶嘆了口氣。

「未經過風霜的人都這樣,涓生在過去十五年里把你寵得五穀不分了。」唐晶說。

「他寵我?」我反問。

「子君,你就算承認了在他蔭下過了十五年的安樂日子,一也不為過呀,何必一直以為生兩個孩子便算豐功偉績?現在情況不同了,有很多事情要你自己擔當,不久你會發覺,史涓生過去對你不薄。」

我瞪著她,「唐晶,你到底是來幫我還是來打落水狗的?」

「子君,你若不認清過去,對將來就一籌莫展了。」

「我不用你來做我的尊師。」我氣得發抖。

「我若不是與你同學資金,就立刻轉身走。我告訴你,子君,現在不是你假清高的的時候,有人抓人,沒人抓錢,你並沒有你想像中的能幹,運氣走完了。凡事當心點。」

我被唐晶激得說不出話來,「你走,」我下逐客令,「我不想見朋友。」

她嘆口氣:「忠言逆耳,良藥苦口。」她拂袖而去。

我獃獃坐下。

兵敗如山倒。

連十多二十年的老同學都特地跑來挑剔我。

一個女人有好丈夫支撐場面,頓時身價百倍,丈夫一離開,頓時打回原形了。

也許唐晶是對的,我無憂無慮在史家做了十五年的主婦,就是因為運氣吧,唐晶什麼地方比我差?她有的是條件,但如今還不是一個人過日子,她說的話也許亦有道理,旁觀者清。

難道一切都是史涓生帶來給我的的?而如今他決定把這一切都收回?

涓生在中午時分回來了,他看上去很疲倦。

我們獃獃地對坐著,一點表情也沒有。

我決定開口求他最後一次,這不是論自尊心的時候。

「涓生,這事是真的沒有挽回的餘地了?」我低聲問。

他猶豫一刻,終於搖搖頭。

「為什麼?」明知無用,還是問了。

「你不關心我。」

「我不關心你?」我說,「我買給你的生日禮物,你還沒拆開呢。」我哽咽。

涓生說:「我不想多說了,子君,我不想批判你,但實際上,最近這幾年來,我在家中得不到一點溫暖,我不過是賺錢的工具,我們連見面的時間都沒有,我想與你說話的時候,你總是在做別的事情:與太太們吃飯.在娘家打牌……」

我盡量冷靜地回答:「可是涓生,我也是一個人呀,我有我的自由。」

「我是你的丈夫,亦是你的老闆,你總得以我為重。」他固執起來。

我顫聲說:「孩子們都這麼大了,涓生,你看在他們的面上……」我幾乎在乞求了,用手掩住了臉。

「子君,我知道你此刻很矛盾,對我一忽兒硬,一忽兒軟。子君,你對自己也矛盾,為爭一口氣,也很想跟我分手,但又害怕未知的日子是否應付得來。我說過了,在經濟上我不會虧待你。」

我知道是沒希望了,他不再愛我,勢難挽回。

又恨自己心我不堅,昨夜明明決定抬起頭挺起胸來做人,忽然又哀求他回心轉意。羞愧傷心之餘,我說不出話來。

「子君,孩子歸我。」他說。

「什麼?孩子歸你?」

「孩子姓史,當然歸姓史的。」

「可是你要去與那女人同居,孩子跟你幹什麼?」

「孩子們仍住這裡,我叫父母親來照顧他們。」

我完全沒想到他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我呆住了。

涓生以為我不肯,大聲說:「孩子們姓史,無論如何得跟我。」

我又氣又急,「史涓生是你要同我離婚,不是我要同你離婚,你沒有資格同我談條件。」

他臉上閃過一絲惶恐,涓生是著名的好父親,患難見真情,他愛他的孩子。

我問他:「孩子們跟祖父母同住?」

「是,」他急促地說,「我不想他們的生活受到影響,一切跟以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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