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兩天,她獨自來到李家舊居。
建築工人正在進行裝修工作,實驗室部分已被拆掉一半,像個舞台,一邊毫無遮掩,觀眾一目了然。
之洋走近。
工人抬起頭來,詫異問:「找人?小姐。」
之洋點點頭。
「舊屋主早已搬走,新屋主尚未搬來,小姐,你找的是誰?」
之洋問:「我可以到處看看嗎?」
「小姐,地盤又沙又石又有釘子,你要萬分小心。」
「我知道,給我三分鐘,我立刻走。」
工人揚揚手,「我可沒看見你。」
「我明白。」
之洋輕輕走進屋子完整的另一邊,那間小小儲物室還在,門虛掩著,之洋去拉開門,裡邊飛出一隻烏鴉,啞啞連聲,拍著翅膀衝上天空。
儲物室內那張椅子已經搬走,之洋無限欷歔,低頭沉吟。
她不願離開那個廢墟,不久將來,這裡會改建為一個網球場,再也找不到昔日實驗室的蹤跡,誰會想到,這曾經一度,是林之洋尋夢的地方。
她目光落在一隻架子上,這不就是教授擱放那具儀器的地方嗎?機器已經搬走,可是還留著若干雜物。
之洋正欲查看,忽然聽得有人吆喝:「喂你,地盤重地不得入內,快走,危險。」
之洋匆忙間拾起一隻扁盒放進袋裡才轉頭過來賠笑,「我馬上就走。」
工人走過來趕人,「小姐,這全是為你好,鏟泥機很快要開過來,請速速離開。」
兩個戴頭盔穿長靴的工人眼若銅鈴似盯地著她,之洋知難而退。
臨上車前再回頭,正好看到推土機「轟隆」一聲把整堵牆推倒,塵土飛揚。
之洋走了。
回到家,取出扁盒,抹乾凈,打開,發覺盒內放著幾隻普通電腦記錄磁碟。
之洋把它們試放進私人電腦中,發覺適用,於是按鈕,想看看記錄著教授何種實驗。
熒屏上只有一片抖動的芝麻黑白點。
之洋嘆口氣,原來只是廢物。
剛想關掉電腦,忽見雜亂畫面。
之洋全神貫注凝視映象,呵,是教授本人。
他在實驗室中踱步徘徊,他低著頭這樣說:「這項實驗雖然簡單,卻可以使人的思維進入夢想境界。」
熒幕上的李梅竺比真實的他年輕,記錄片斷一定是在數年之前拍攝。
「一直以來,人類對於夢境有著不可思議的憧憬,又說,人生如夢,或是,調悵舊歡如夢,許多真實的事,一旦過去,毫無蹤跡,真像一場夢似。」
之洋聽到這裡,嘆口氣,教授說得太正確。
「我們之所以覺得過去的事像夢,因為記憶平面沒有真實立體感,假使能糾正這一點,夢境可以變得像真的一樣。」
之洋當然明白,她從頭到尾,便是在真的夢境里見過李梅竺。
李梅竺忽然笑了,「偶然做個把好夢,有益身心。」
之洋低下頭。
教授接著說:「真實世界裡得不到滿足,在夢中尋找慰藉,又有什麼不對呢?受歡迎的小說與電影,都使讀者觀眾有代人感,將來,我研究的機器,也會有這種效果……」
映像中斷。
之洋再查看別的磁碟,全屬空白,之洋醒悟到適才片斷是唯一的殘餘部分。
她坐在沙發上沉思,累極入睡。
「媽媽,媽媽。」
咦,誰在叫媽媽?
之洋睜開雙眼,只見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走到她面前,短髮、圓臉,有一雙晶瑩大眼睛,蹲在她腳下,「媽媽。」
之洋訝異說:「你認錯人了。」
那女孩賠笑,「媽媽生我氣。」
「你叫我媽媽?」
「正是,」女孩笑,「你不是我媽媽又是誰?」
之洋忍不住說:「我哪來這麼大的女兒,真有這種福氣,求之不得。」
她伸出手去,本來想握住那女孩的手,可是之洋呆住了,她看到自己的手又干又皺,這簡直是老婦人的手!
之洋接著摸自己的臉,發覺麵皮鬆弛,與雙手十分配對,這才醒悟到她已經老了。
她看著女孩子說:「時間過得真快,囡囡。」
那女孩答:「你們老喜歡那樣說。」
「過來讓媽媽看清楚你。」
「是,媽媽。」
之洋正摟著女兒肩膀,夢醒了。
蘇志聰問:「你怎麼累得靠椅子上就可熟睡?」
之洋茫然。
志聰擔心,「身體沒怎麼樣吧?」
「我夢見我們的女兒。」
「是嗎,」蘇志聰很高興,「體重多少?」
「志聰,她不是嬰兒,她已是個少女。」
志聰一怔,「你倒想,甫見女兒已是成年人,少卻多少眠干睡濕學步學語瑣碎煩惱。」
之洋也笑了,低頭不語。
「既然女兒也見過了,也該結婚了。」
之洋沒有回答他。
「女兒像誰?」蘇志聰又問。
之洋理直氣壯,「當然像我。」
志聰看著她,「也似你這般喜歡胡思亂想嗎?」
「胡說,我這個人實事求是,經濟實惠,腳踏實地,且又肯說肯做,不要亂把罪名加諸我身。」
志聰見她一張嘴講了那麼多,知道之洋沒有心事,或是,他所知道的那宗心事,已經減至最低。
可是之洋不那樣想,她與好友訴苦。
「受過一次傷,老覺得自己是殘缺之身。」
時珍看看她,「表面上看,也不覺得少了什麼。」
「像是在路上走著無故被人打一巴掌推倒在地,別說是途人,連自己都覺得會不會是品行不端,自取其辱。」
「是會有這種感覺的?會不會是我不對勁呢?否則,他怎麼光挑我來侮辱傷害呢?」
「所以,即使你忘了那個人那件事,那種受辱的陰影還是會影響將來生活。」
「你的感覺如何?」
「時珍,我覺得我無法控制與志聰之間的感情,他遲早會發覺我的缺點,棄我而去。」
時珍看著她,「說得那麼複雜幹什麼?你的意思是:你失過戀,你自卑,你缺乏信心。」
「是是是,我表達能力差,對不起。」
「時間治癒一切傷痕,當你有了家庭,信心自然會從頭凝聚。」
「曾國峰為何傷害我?」
「這種笨人做事有什麼理由可言。」時珍異常討厭他,「他想找更好的,可是現在事實勝於雄辯,他根本好歹不分。」
之洋低下頭,「我仍然心虛。」
「再過一段日子,自然平復。」
「多久?」
「你?十年、二十年。」時珍十分了解。
「嘩,」之洋差點昏厥,「那麼久?」
「那是你,換了是我,三五個月就丟腦後。」
「可是記憶會悄悄爬入窗戶,爬進腦海。」
「有能力拾起過去,嗟嘆一番,也是享受了,只有離了水深火熱上了岸的人才能那樣做。」
「是,」之洋承認,「如果不是與志聰在一起,我不會再提此人。」
「你現在得到更好的,當然可以把從前不幸遭遇拿出來細細感慨。」
之洋低下頭笑了。
時珍忽然說:「之洋,至今你未曾透露,曾國峰緣何與你分手。」
之洋訝異,「剛才你不是說了嗎?」
「是什麼?」時珍愕然。
「不因一件事一個人一句話,而是他籠統認為我配不上他:身份、職業、收入、品貌、年紀、家庭背景,社會地位……他應得到更好的。」
「既然如此,當初為何同你在一起?」
「寂寞,也許。」
「可幸蘇志聰不是那樣的人。」
之洋笑說:「蘇志聰是有福之人。」
「你看你,」時珍也笑,「信心十足,何須擔心。」
再簡單的婚禮,也是一項婚禮,需要照顧的細節不下三數百項,十分勞神。
先要找房子搬,接著添傢具,換裝修,安排結婚禮服,招待親友觀禮,刊登啟事,決定蜜月地點……
開頭興緻勃勃,後來就覺得累。
時珍從頭幫到尾,十分奔波。
之洋感激,「無以為報。」
「將來你也幫我。」
之洋嚇得雙手亂搖,「不不不,別搞我。」
時珍氣結。
「你那麼疙瘩,誰吃得消,你看我,一點兒主見也無,辦婚事都像做苦工一樣。」
禮服已經掛在卧室里。
時珍惋惜道:「彷彿有欠隆重。」
之洋歪著頭,「對於一個尋找歸宿的女子來說,可以了。」
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