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有得救有得救,別擔心。」

「我們已想盡辦法。」不語嗚咽。

一日之間,她似老了十年,身體佝樓,四肢軟弱。

解語服侍姐姐吃藥,安排她睡下來。

她即時去找方玉堂。

秘書迎出來說:「方先生開會。」

「我有要緊事,不能等,請他出來一下。」

秘書知道這個漂亮的少女身分特殊,遲疑一下,決定彙報。

片刻,方玉堂自會議室出來,看到面色蒼白神情異常的花解語,立刻吩咐:「你去我房間稍候,我交待一兩句即來。」

算得難能可貴了。

可是那十來分鐘,像半個世紀那麼長。

雖然外婆一直說,數十年晃眼消逝,並非難事。

方玉堂推門進來,解語轉過頭去,脖子有點酸軟。

她立刻說明來意。

方玉堂張大了嘴,半晌做不得聲。

然後,他斟了一杯拔蘭地,喝一口。

「怎麼會跑到人家軍事基地去取外景?又不是時裝片。」

「別研究這些了,你人面廣,可有救?」

「有是有。」解語一聽已經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現成有一個人,一句話,底片明朝即可放出來。」

「我不相信。」

「我說的都是實話。」

「此君是誰?」

「這人叫杏子斡。」

解語彷彿聽過這個名字。

「我們如何去求他?」

方玉堂笑了,「我們?我是我,你是你,那是你們的事,我至多扯一扯線,做個中間人。」

「好,我該怎麼去求他?」

方玉堂為解語的勇氣感動,嘆口氣。

他說:「這位杏先生,正是我說了近一年,那個想結識你的人。」

解語松一大口氣,像遇溺之人被托出海面吸入新鮮空氣一樣。

「這好辦呀。」

方玉堂凝視她,「你怎麼知道人家要的是什麼?」

解語苦澀地一笑,「當然不會是我的靈魂。」

方玉堂說:「你對不語的忠誠,一直使我感動。」

「她養活我,我當然要報答她。」

「照顧你是她的責任。」

「她犧牲很大,而且都記錄在銀幕上,我看過她的影片,一些,真猥瑣得不堪入目,為著家人生活,她也一一忍耐,她為我,我為她,也是應該的,憑什麼我會比她高貴呢,我們是姐妹,或者,是母女。」

方玉堂沉默一會兒。

片刻他說,「即使有難,我也不會叫你們睡到街上去。」

解語略覺寬慰。

「你在這裡等一等,我到內廳去打一個電話。

辦公室轉角,有一間小小套房,他用來休息用。

當下他走進去,掩上門。

解語在門外等。

以前,她一直納罕,他們是怎麼與她們談的條件,現在她明白了。

大抵不用她們開口,恐怕都有中間人。

真的實行起來,也不比想像中尷尬,冷靜地。理智地,說出交換的條款。

才三五分鐘,方玉堂已經出來。

「關於影片的資料……」

「我馬上回家傳真給你。」

「那些片約值多少?」

「不語整副家當。」

「其實,她的家當也不值幾多。」

「你錯了,方先生,那是她憑勞力賺回來。」

「一早叫她不要冒險投資。」

「一個人到了某一階段,總想證明一些什麼。」

方玉堂嘆口氣,「我遇見不語之際,她正值你這樣年齡。」

可是,已經有一個私生子。

解語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那個孩子,就是她。

別人生孩子,伴侶熱烈盼望,公公婆婆、父母親儘力照顧,她卻一個人孤零零承受白眼壓力。

奇是奇在到頭來,這一切創傷苦楚辛酸也並未曾在她肉體或靈魂上顯露出來。

她也算得是一個奇女子。

到了家,外婆驚疑地問:「不語怎麼回來了?」

解語鎮定地笑,「這是她的家,不讓她回來乎。」

去看了看不語,仍在熟睡。

很好,憩睡可治百病。

解語聯絡到導演,談了半晌,把一切資料記錄下來,放下電話,詳細列出製作人姓名、影片名稱、合作單位、底片數量,外景地點、日期。

一邊寫她的手一邊顫抖。

額角淌著汗,慌張的她不相信她會寫字,一筆一划都努力地做,片刻手指手腕與肩膀都酸痛起來。

方玉堂的秘書來電催促:「請問資料找齊沒有?」

「好了,此刻就傳真過來,請查收。」

稍後,秘書再來一通電話,「方先生說,資料已到對方手中,請安心等候消息。」

為此,解語一輩子感激方玉堂這個人。

他沒有叫她等。

他沒有搞小動作,賣關子,百上加斤,令她焦慮。

這已是現今世界的仁人君子。

解語一夜不寐。

不語倒是呼吸均勻,連睡姿都沒換過。

解語一個人坐在露台上沉思。

那位杏子斡先生看過資料,想必會召她去見面談條件。

他要什麼不要緊,可是,一定要保證取回底片。

解語緊張而疲倦,終於也在藤椅子上睡著。

是外婆叫醒她。

「當心著涼,為什麼不回房去睡,你倆有什麼事瞞著我不說?」

解語緊握著外婆的手不語。

電話鈴刺耳地在清晨響起來。

吵醒了不語,惺忪沮喪地說:「解語,聽聽,說我不在。」

解語取過話筒,聽對方講了幾句,臉上漸漸露出喜色來。

過一會兒,她把話筒遞到不語耳邊,「你聽聽。」

不語呻吟,「我不在。」

「是許導演。」

「我已經死了。」

「最好消息。」

解語把耳筒接到不語耳邊,那導演嘩啦嘩啦的在那邊說起來。

不語立刻睜大眼,像看到神跡一樣。

她清醒過來,抓緊電話,聽清楚每一個字。

忽然之間她淚如泉湧,體內一切毒素排泄出來,她丟下電話,大聲喊:「底片發回了,底片發回了。」

真快。

那人也真大力,先辦妥了事情,再來與她談條件,她大可以撒賴,不過,他大概也不怕她飛得出他掌心。

這是一個非常有勢力的人。

不語長長吁出一口氣,癱瘓在床。

「奇怪。」她說,「我頭不痛了,呼吸也順暢起來,一條命又撿了回來,解語,替我準備早餐,唉,江湖如此險惡,拍完這部戲我決定搞退休移民。」

解語的手也漸漸回暖。

外婆根本不知一家子險些要睡到街上去,一徑準備早飯。」

解語默默看著外婆背脊,是,這個擔子輪到年輕力壯的她來挑了。天經地義,每代負責二十年。

電話鈴又響起來。

解語知道是找她。

果然,是方玉堂喜悅的聲音,「此君像不像救命皇菩薩?」

「沒話講。」

「不語放心了?」

「她正一邊看早報一邊吃粥。」

方玉堂笑了幾聲,「那多好,再見。」

什麼,再見?

「慢著,我幾時去見那位杏先生?」

方玉堂一怔,「你想見他嗎?」

「不,他難道不想見我?」

「他說助人為快樂之本,舉手之勞,不足掛齒,他亦沒驚動什麼人,只不過講了幾句話,答應請吃飯,如此而已。」

「我——不必見他?」

「將來一定有機會。」

方玉堂掛斷電話。

天下有這麼便宜的事?

吃完早餐,不語頭腦清醒起來。

捧著烏龍茶,她喃喃自語:「一覺睡醒,煩惱不翼而飛,這裡邊,有什麼學問?」

解語過去笑道:「平日你好事多為,感動了上蒼。」

「去你的。」

陽光下,解語看到她眼角聚集了細紋。

這些皺紋不是來旅遊,而是來定居的,一旦安頓,絕不打算走開。

不過不妨不妨,醫科昌明,一定可以撫平。

「是誰高抬貴手呢?」

「許導演一定心中有數。」

「咦,我怎麼在此同無知婦孺一直嘮叨?我還是出去與老許商量後事是正經。」

她梳洗更衣,匆匆忙忙趕出門去。

外婆疑惑地說:「她昨夜明明有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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