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情記

我丈夫是個醫生。

因為我是他的填房,所以沒有陪過他到英國考試,也沒有跟他住過醫院宿舍,我嫁他的時候,他已經是大醫生,政府好幾個局裡的議員。

大家都說我福氣好,註定了要享福,逃也逃不掉。

林醫生今年五十歲,精神奕奕,一表人材,四個子女都長大成人,在外國成家立室,他娶我,不外是想找個人照顧他,出席宴會的時候,身邊有個裝飾品。

而且我並不是娛樂場所的女人!一張面孔已為人看濫看熟,嫁得再好,也給人一種「狐狸精修成正果」的感覺,我是巴黎大學堂堂正正的美術學生,到現在為止,一年還在大會堂開一次畫展,在任何方面,林家的人都不能挑剔我。

我的生活還有什麼遺憾呢。

林醫生的子女並不討厭我,因為我並不與她們爭出風頭,我是一名藝術家,苦是苦在這年頭的藝術家也需要穿衣吃飯,所以嫁給林醫生,於是我有大把時間來造就我的志願。

我們住在石澳一幢八間房間的屋子裡,我最喜歡開的車子是一輛白色摩根跑車,我心愛的鑽飾是義大利蒲昔拉蒂。

婦女雜誌偶而也用我做封面,很多人驚訝地嘆息:「啊,原來林醫生的夫人是這麼美麗大方,又是畫家。」

林很滿足,因為他擁有這個女人。

然而這麼說,我的生活上還有什麼遺憾呢?

兩個司機三個女佣人加上花王兩夫妻,生活太豐富舒適。

然而那一日,我跟丈夫說:「我想搬出去住。」

他聽了抬起頭,一時不明白,「你說什麼?」

「我想搬到鄉下去,找一間平房,好好的作些畫。」

「別開玩笑,」他的口氣像對他孫子說話似的,「在這裡不能畫畫嗎?」

「一大堆人跟著我,我不自由。」我說。

「你不按鈴,他們是不會出來的。」他詫異的說:「你不高興什麼?」

我不出聲。

那天晚上,他特地早回家,叫相熟的珠寶店送來首飾。

我說:「這個樣子的珠子我已經有好幾條了,不再要了。」很不耐煩地叫他們帶回去。

他陪笑,「我倒忘了,挑別的款式吧,好不好?」

我笑,「都有了都有了,這種東西,若一件半件也無,做人沒意思,可是買了數年,也已經到飽和,夠戴就算數,不必多花錢。」

「那麼你為什麼煩?」他問。

我沒有回答。

照說我生活尚有什麼遺憾呢?可是那日我的跑車經過戲院門,看到「月宮寶盒」的廣告招牌,就想:如果有人陪我看這套影片,再到小館子去吃潮州菜,那才是高興呢。

林工作非常的忙,他的醫德好,在病人眼中有起死回生之能,漸漸他忙也是為了責任,不再是為了錢,沒有休假的機會。

有病人跑了來哭上半天,求他去動手術的。他跑來求我,我只好嘆口氣說:「好吧,我們取消假期。」

六年來我與他都沒有空去渡蜜月,現在如果我不起床陪他吃早餐,就簡直見不到他。

以前我到他診所去找他,現在也不去了。

一到診所,十多個護士都畢恭畢敬的對牢我喊「林太太」,受不了。

我仍然想去看月宮寶盒,要求非常低,但對我來說,是一項奢望。

剛結婚的時候,林醫生頗為擔心我,他嘗笑說:「我比你大廿年,你要是跟那些蓬頭垢面的藝術家跑了,我的心臟馬上會出毛病。」

我只好笑。

後來他放心了,因為我不是那樣的人。

那種穿件臟衣服,留小鬍髭的藝術家,並不放在我眼內。

日子過去,漸漸我變得非常孤僻與寂寞,所有出風頭的場合都不想再出現,林醫生自然更樂得在家休息。

我也不再購置新衣服,老是那堆毛衣牛仔褲,頭髮長了就梳一條粗辮子,畫畫的時候身上縛一條圍裙,並且想搬到外頭去住,過種比較單純的生活。

我也在海灘游泳,我喜歡棕色的皮膚,林醫生不喜歡,他不止一次說過:「好好雪白的一個人,曬得黑鬼似,臟相。」我總是陪笑,可是還是年年照曬不誤。

他有一隻船,從不出海,除非是孩子們自美國回來,才用得著。

「孩子們」是年年回來的,不外是怕父親老胡塗了,把所有的家產全花在繼母身上,可是漸漸他們也很放心,因每次回來,都看見我一身破爛,對林醫生的事業不問不聞,久了他們也曉得不是假裝,於是不那麼仇視我,也不急著拍我馬屁,我們相處得很好。

那天林醫生跟我說:「他們又要回來了,你讓司機去接吧。」

不知為什麼,今年我特別煩躁,當時就說:「你自己吩咐司機吧。」

他們到埠的時候,我出去與幾個朋友談畫展的事,回來只見到一屋的人,都與我打招呼,我也看不清楚,站在林醫生身後使勁的笑。

忽然有一個人說:「我不是的,林太太,我只是他們的朋友,姓趙。」

大家哈哈的笑。

我向他點點頭,「趙少爺,不必客氣,當自己家一樣就好。」

屋子裡忽然多了近十個人,鬧得天翻地覆,我一貫是不理的,照常生活,人多了林醫生就開心,我不得不承認他是老了。

一日我自外回家,揚聲問:「有沒有人跟我去釣魚?」

撞球室里只有姓趙那個年輕人,我向他笑一笑,他也笑。

「他們都坐船去了。」他說。

「你呢?」我問。

「我玩得累死了。」他坐下來。

我完全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於是笑。

他是一個英俊的男孩子,標準美國大學生模樣,精神、壯健,富幽默感。

「香港真是一個美麗的地方。」他說。

「你的意思是,林家的人出入的都是美麗的地方。」我說。

他也很明白,「那當然是,在香港,不需要很多的錢,就可以過得很好。」

「你在念什麼?」

「醫科學生。」

「上帝。」我笑說!「我們這間屋子裡的醫生比診所還多。」

他說:「你是畫家?」

我說:「不敢當。」

我伸伸懶腰,拿了一隻水果吃。

他站起來,「是不是找人釣魚?」

我猶疑一下,此刻拒絕他太著痕迹,於是我點點頭。

他很敏感,揚起一條眉,「不要緊吧。」

「自然不要緊。」我說。

我們兩人走到海邊坐下,太陽很厲害,我架上草帽,放下魚鉤。

「真靜,」他說:「可以躺在這裡一輩子。」

我點點頭。

他凝視我,我微笑,我雖然三十多了,可是一向沒失去自信,並不在乎年輕男人朝我看與不看。

他忽然問:「你怎麼會嫁給休醫生的?」

我聽了很詫異,把頭轉向他:「為什麼不能嫁給他?他是一個有學問有資格的人。」

趙說:「但是他年紀很大了。」

「他只比我大十五年。」我說:「我也很老了。」

「你有三十五歲?」他驚奇。

「不,」我生氣,現在的年輕人真是的,「我只有十六歲,我嫁這個老頭子完全是為了錢。」

他說:「你生氣了。」

「你們是這樣殘酷,」我說:「完全不接受老一輩的優點。」

他不敢再出聲。

我再加一句,「而且想到什麼說什麼,太沒有禮貌。」我丟下魚竿,走掉了。

那一夜我拒絕與他們吃飯,這種年青人,跑到人家家來侮辱人!

我問林醫生:「他們幾時走?」

林說,「你怎麼了,好像很不高興。」

「吵死了。」我說。

「真孩子氣,往年你是很高興的。」

「那姓趙的是什麼人?」

「趙船王的獨生子,不知為什麼,自己家不住,混到我們家來,」他笑,「想是愛熱鬧。」

「沒家教。」我說。

「怎麼得罪了你?」林忽然緊張起來。

「沒有。」我猶疑一下。

他拍拍我背,「明天孩子們請你吃飯,打扮打扮。」

我笑,「我是否穿得實在太破了?」

「你是藝術家。」他直笑。

我是愛他的,他對我無微不至,關懷有加,這就是愛,還想怎麼樣呢?只有這種愛是長春不老的。

「林醫生,」我叫他,家中人連小毛頭在內,都叫他林醫生,連子女們與我都不例外,「讓我們放一段假去跳舞、旅行、游泳,你想想,我們多久沒好好的玩了?」我懇求的說。

他很為難,「我要到日內瓦國家醫院去開會。」

我嘆口氣。

「我到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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