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三部分: 第13節:流藍血的外星人

"不是說點歌調查么……哭什麼啊?喂,別人會誤會啊!"

"你的,拿走啊!"只管把信塞過去。

"什麼東西。"男生接過信看了幾秒後,突然明白過來,回頭,原本聚在一起看熱鬧的幾個朋友突然做鳥獸散,集體從前門逃走了。

"操,又來耍這手。"蕭逸祺團過信狠狠扔向一邊後,對寧遙說了句,"那信是冒充的,我沒寫過!"就一路追了上去。

寧遙卻呆在一邊。

隨後的兩節課,王子楊缺席。老師看見了問班長,班長只說她身體不舒服先回家了。寧遙冷著一張臉,承應來自各方詢問的目光。但終究鼻子還是要發酸,反覆咬著手指不出聲。那個空下去的位置,終究不是盲點,在世界的一個地方凹陷,寧遙卻不敢把手指往裡探一探。

因為心裡感覺是過分了。

不是寫在牆上的話,不是無奈而絞盡的抱怨,不是低空盤旋不去的厭惡,而是脫口而出,扔在她臉上的直接。

做這麼直接的事。痛快淋漓。可去了一個快字,就是痛淋漓。終究還是會反彈到自己這裡。一直都想維護平和的模樣,平和的模樣就夠了。其他什麼在底下發酵都沒有關係。

放學。寧遙推著車到體育倉庫後。

已經好幾天沒有來了。之前的字跡又被新的覆蓋上去。角落的石灰又掉了一點,不少句子都缺了胳膊。"鳥人王彬"。"wheniseeyouiloveyou"。語法有錯誤。"熱烈慶祝你又長屎了wooo"。髒話。"小南只有10公分!"。還是髒話。"但願人長久。"詩。"京滬快車線"。蠢話。寧遙抱著膝蓋坐下來。摸索了一會,才找到一小截藍色粉筆頭。

捏在拇指與食指間,反覆碾轉。

如果粉筆是流藍血的外星人。自己就像是殺人兇手了。

寧遙蹲下身。舉起胳膊。一筆一筆。直到感嘆號為片語成句。

"王子楊該死!"

每一筆下去,越感到心虛起來,像賴以抗擊外界的基石忽然挪空一樣。黑色的海浪長驅直入。有什麼東西搖搖欲墜。

"……你這是幹什麼?"

聽見男生的聲音,寧遙像觸了電一樣跳起來。

脫得只剩短袖T恤的蕭逸祺一手抓著籃球一手提著書包,眼神複雜地看著寧遙:"有必要這樣自己說自己嗎?"

"啊?"他在說什麼?

"雖然那封假信也許會讓你覺得被欺騙了。但是……"

"我不是王子楊。"

"……什麼?"

"我說我不是王子楊!我只是代她把信還你!"

"見鬼。"男生吃了一憋,有些惱火"……那你寫這個算什麼?"

"……"寧遙一怔,"……你管不著!!"

"你們女生真是莫名其妙。"乾脆走了進來。高個子。把光線掩去一半。

"還不是你搞的事!"

"就算是——"蕭逸祺找著話反駁,"就算是,也沒必要……這樣說別人吧。"

寧遙眼睛散開一圈。

那些東西,厭惡著它們,同時又倚靠著它們存活。好象變成了佝僂的老巫婆,不知該做什麼表情,說什麼話反駁。終於身體內部的黑洞開始發揮最大的威力,像要把一切都吸進去。

"你懂什麼。你懂什麼!你懂什麼你懂什麼!!!"

蕭逸祺被女生的神情悶住了,閉上嘴。干坐在一邊。過一會感覺到邊上強烈的顫抖,才真的慌了神。

"喂!我可沒說你什麼啊,又哭,哭什麼哭啊。"

"你走——"

"喂。有人啊。"

感覺到男生捅過自己,寧遙憤怒地睜開眼睛:"幹什麼!"

接著,她在窄道的盡頭,看見一個熟悉人影的出現:"王子楊……"

寧遙好似被拔走了插頭那樣一動不能動。

"寧遙。我來找你的。"女生面無表情地說著話,"不過,你能告訴我那行藍色的字,寫的是內容么?"

像是成熟期的蒲公英,只消一點點氣流的不安定,就會帶走所有的種子。

寧遙動了動嘴,要開口的時候,視線被人攔住了。

背朝自己的男生,距離近到似乎目光往返也來不及。身上散發著汗水健康的鹹味,頭髮的末梢因為濕透而小搓粘在一起。衣服沿著蝴蝶骨貼緊。隨後是他的聲音在那一面傳出去。

第三部分: 第14節:想不出更充足的理由

"這是我寫的。王子楊活該。"

"你說什麼?!"比寧遙更快出聲,問出和她心裡一樣的句子的,是在另一頭的王子楊。

"王子楊活該。我寫的。"加重了語氣的回答。

"……真搞笑。什麼亂七八糟的……"拖著餘音。口吻譏諷。

"啊哈?"男生似乎一時想不出更充足的理由,解釋也毫無進展,"什麼什麼?"

圓不下去的謊。

"這話是你寫的?你是誰啊你?"不依不饒。

"……我啊……我可不是剛被你拒絕嘛。這就不認得啦?"像是突然反應出什麼似的,能感到聲音里如釋重負的微笑,"那信。被退回來了的信。"

"你是……"王子楊一頓。

"三班的。記起來了么?"語調更弔兒郎當了些,"我可沒面子到極點啊小姐。"

"……這真是你寫的……?"指著牆上的字。

"不然你以為誰寫的。"反擊一般地回問道。

王子楊的沉默像是迅速上漲的潮水,飛快蓋過了寧遙心裡某個限位。有警報拉在深處。卻沒有聲音。她無意識地拉過蕭逸祺的衣角。男生回頭瞥她一眼,看看粉筆字,又繼續說道:

"當然,這舉動是不太上道。"

"……你也知道不太上道啊!你這樣做惡不噁心?惡不噁心!"

拔出變異的尖利的聲音,讓寧遙的心在這裡停了一秒。手指掐進掌心裡。無休止地用力。再用力。等到手心逐漸覺察出指甲鈍實的痛感,才吸一口氣,露出一個最平靜的話端。她抬眼看著蕭逸祺:

"是啊,做這麼噁心的事,你不害臊嗎?"

吃過晚飯後,看半小時電視新聞,隨後洗澡,接著做作業,有時還會一邊偷偷地聽下電台廣播。廣播台里有一個節目主持人話多得出奇,還有些自以為是的幽默,不可理解的是給她寫信的人卻依然不少。每放完一首歌,她便播讀著聽眾各式各樣的來信,替人"排解煩惱"。諸如女孩和男友吵架了之類,發現對方的心正在遠離之類,想不清楚該選A還是選B之類。每個故事都很老套,並且主持人的開導也和十多年前的"白鴿姐姐熱線"之類沒有分別。但自己還是常常地聽。漏過幾段也沒所謂地常常地聽。聽那些口氣哀怨而頗無文採的訴說:"請主持人幫幫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有的寫得冗長,有的寫得激動。反反覆復。

所以說,每天都有人不開心。

在廣播的間隙,偶爾聽見客廳里的電話鈴聲,響一陣後沒了下文,應該被媽媽接了下去。而隔上幾分鐘也沒有動靜,那就說明不是打給自己的電話。

不會再打給自己了。

整整一路。被路人和汽車擁擠下,傍晚的忙碌的混亂的路程,都在王子楊一路無聲無息的痛哭中,化成黑白默片。強制性地,一格一格拖過寧遙的眼前。

那些在世界中喧騰的車流,那些壓著天的電線,那些熱騰騰起來的飯店廚房,那些在輪子中揚起的塵土,原來全都可以被硬性而粗暴地攪在一起,統統壓縮進小小的放映器中,等到燈光全滅,它向黑暗中投出一筆黃色的光束——是烙在視網膜上的,女孩非常凄厲的痛哭。

的臉。持久不斷。直到瞳孔被灼出一個小洞,有什麼迅速地從中灌了下去。

……

不要哭了。

對不起。

可這也都是你不對在先。

我一直都忍著。

是討厭你。討厭得要死。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那麼討厭你。

你別哭了。

哭個什麼勁呢。

路人都在看。

對不起。

但都是你活該。

對不起。

但都是你活該。

對不起。

但都是你活該——

內心裡各式各樣的念頭,在沒有約束的放肆里幾何級數地膨脹。橫行肆虐,讓全身的神經頻頻跳閘。哪裡黑了,哪裡還亮著。刺眼的黑,和暗淡的亮。就這樣矛盾地並列。而寧遙終於發現,原來一直有兩個自己在各執一詞。一個鬱悶著"是我不對"的自己,一個冷酷地評價"早知道今天會被你發現,應該改天來寫就好了"的自己。這樣鮮明而真實的存在著,兩股力量不相上下。

第三部分: 第15節:放在曖昧里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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