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乏味管乏味,雋芝還是完成了整個星期的稿件。

心情差的時候不要作任何決定,尤其不能說「嫁人去!」

不喜歡易沛充或許還可以這樣喊,偏偏她又相當愛他。

虐兒妙方已寫到第二十六條:臨睡前,由孩子(適合三歲以上)說故事一則給母親催眠,要講得抑揚頓挫.情節如有重複.會還受抱怨。

雋芝微笑,認為是精心傑作。

孩子們一日不知閱多少漫畫,看多少動畫,倒反而要大人同他們說故事?應該調轉來做才是。

插圖中一日已盡,能幹的母親放下公事包.躺在沙發上,持香茗一杯,雙眼半瞌著,正在鬆弛神經,她的頑童握住一本漫畫,正無奈地演繹一千零一夜,這是為人母者至低限度應得的享受。

雋芝斟出香檳,同酒瓶碰杯,一飲而盡。

莫若茜曾同雋芝訴若:「懷孕期間最慘是不準喝酒。醫生說,即使是一小杯雞尾酒,也足以使胚始的肺壁顫動不已。」

也不能隨便服止痛劑或安眠藥,長期倚賴該等成藥的雋芝覺得老莫苦不堪言。

傍晚,筱芝的電話來了。

「雋芝,多謝你為我辦齊諸色貨物。」

「老祝已經回來?」

「是呀,」筱芝淡淡說:「馬不停蹄,難為他了。」聲音中沒有太多的感激或感情。

「總算是個廿四孝父親。」

「他一向都是好爸爸,我從來沒有抹煞他這個優點。」

「傷口怎麼樣?」

「可以經受得住。」有一種身經百戰的冷淡,人就是這般變得心腸剛硬,對自己,對別人,都不再顧忌憐惜。

「聽醫生說,嬰兒出生後身上不會有傷痕。」雋芝說。

「是呀,羊水有神奇治療作用,手術疤痕平滑無痕,嬰兒表皮完好無缺。」

「那多好,筏芝,」雋芝突發奇想,「借些羊水來大家洗一洗,把所有新愁舊恨,千瘡百孔統統治癒。」

「雋芝,你全身光潔無瑕,何需這等醫療,倒是我,你看,雋芝,我心身經已體無完膚。」

「筱芝,你克守婦道,心靈至美至善。」

筱芝哈哈大笑,笑聲里滿是寒意,「三抹,不要說笑話,我此刻笑了傷口會得痛,即使我有優點,你猜老祝還看不看得見?」

雋芝不語。

「好了,我不多講了,無謂傷春悲秋,眼前不曉得多少大事等著要做。」

「你好好休養。」

「人到這個時候,還不自愛,簡直是找死,你放心,我絕對無事。」這還是筱芝語氣中第一次露出怨懟之意。

是雋芝不好,惹起她心頭不滿情緒。

筱芝已輕輕掛上電話。

接著數日,雋芝只覺腹痛,只得不住服食止痛劑.不以為意。

是易沛充先警惕起來,「雋芝,亞斯匹靈不可當炒豆吃,去看看醫生如何。」

雋芝還推託,只是笑,「自十四歲痛到今日,周期病,無關重要。」

「我陪你去。」他一定不放過她。

雋芝只得投降,一想到坐在候診室起碼一等一小時,十分畏縮,靈機一動,不如與老莫共進退,反正均是婦科。

捱莫若茜一頓斥責。

「身上某個部位,苦痛超過一星期,按下去更有特殊感覺,仍然不肯看醫生,雋芝,你連腦袋都有毛病。」

第二天老莫就押著她去看醫生。

雋芝忽然又怕得不得了,在冷氣間里哆嗦。

醫生做完素描輕輕同她說:「左方卵巢有一個瘤。」

雋芝耳畔嗡地一聲。

「並非惡性,這種瘤對女性來說很普通,正式名稱叫子宮內膜異位,俗稱巧克力瘤。」

雋芝獃獃看住醫生。

「這個瘤影響卵巢荷爾蒙正常分泌,如不割除,將妨礙生育,唐小姐,你未婚,末過生育年齡,即時處理乃是上策。」

雋芝張大咀。

「你可以考慮考慮。」

雋芝知道這是醫生給她時間去請教另一位專家。

「割除之後,還能生育嗎?」雋芝心不由己問出這個問題。

「你已患有第二類不育症,機會低許多,並且,要看你什麼時候結婚。」

「幾時動手術最好?」

「要先服四個月葯。」」

老莫在一旁忍不住說:「焦芝,立刻立別開始療程吧。」

雋芝鼓起勇氣說:「假使我不打算生育呢?」

醫生笑一笑,「身上有個瘤,將來只怕它惡化,也還是割除的好,一勞永逸。」

「我回去鄭重考慮。」

走到門口,老莫問:「你有更好的專家?」

「沒有。」雋芝惘然搖搖頭。

「那你想清楚之後我再陪你來,我用人格擔保這個醫生是好醫生。」

「老莫,輪到你陪我去喝一杯咖啡了。」

「沒問題。」

老莫聲音中有太多的憐憫之意,聞都聞得出來。

是誰說的?不要孩於是一回事,讓醫生同你說,你不能生育,又是另一件事。

幸虧翠芝回來了。

雋芝破例去飛機場接她一家,足足等了一個小時,那四口才施施然推著行李出來,

雋芝揚聲呼喚,翠芝愕然,因沒想到會看見妹妹。

雋芝一個箭步上前:「踢踢,快抱緊我,說你愛我。」

那小小機伶的梁芳華為之愕然,阿姨為什麼雙眼紅紅,聲意哽咽?她亳不猶疑地趨向前,伸出雙臂,舉起,緊緊旋住阿姨,提供安慰。

但是她沒有說她愛她,除非阿姨願意停止叫她踢踢,否則,她有所保留。

雋芝把孩子擁在懷中,得回些許溫暖及信心。

翠芝問丈夫:「雋芝怎麼了?」

「她需要自己的家。」一言中的。

「是的,」翠芝點點頭,「無論開頭的時候多堅持多倔強,成家立室的念頭,如原野的呼聲號召狼群集合一般地呼召我們。」

那一夜雋芝磨在梁家不走,看看翠芝忙,兩個女兒洗完澡倒床上熟睡,翠芝乘機清理行李,一邊向雋芝報告被芝那奇妙手術的細節。

「那將是一個奇蹟嬰兒。」

「醫生說,每個健康的人,都是一個奇蹟。」

「是,我們的名字,其實都應該叫恩賜。」

雋芝幾次三番要向姐姐透露病況,只怕姐姐淡淡反應:「那多好,雋芝,你終於求仁得仁了,那麼討厭孩子,居然碰巧不育,天生地設。」

她沒精打采地告辭。

輪到阿梁問:「雋芝怎麼了?」

「其他的狼已經歸隊.只余她,孤獨地仰首對牢圓月凄慘嗥叫。」

「要不要叫易沛充幫她一把?」

「我累死了,明天再說吧。」

孤獨的狼深夜回到家裡.聽到電話錄音,是郭凌志的聲音:「明年我們打算增設童裝生產,你有什麼點子?可否提供二了.有空與我聯絡。」

兒童兒童兒童,他們越來越得寵,勢力越來越大,連服裝設計師都要為他們服務。

雋芝從來沒有羨慕過人有而她沒右的任何東西,各有前因莫羨人,但孩子會不會是另外一件事?

第二天上午,她去覆診。

醫生說:「即使暫時不打算結婚生子,身體健康,也很要緊。」

雋芝認為醫生說得對,她決定接受治療。

下午,她約了小郭在制衣廠見。

秘書滿臉笑容迎出:「郭先生在挑選模特兒。」

雋芝原不了解那甜密的笑臉因何而來,直至她看見那些前來試鏡的模特兒。

他們是半歲到三歲的幼兒。

連卓爾不凡,風流倜儻的郭凌志都被他們逗得嘻哈絕倒。

雋芝臉上不由得泛起與那秘書一模一樣的笑意。

一個約七八個月的女嬰伏在她母親肩上看見雋芝,忽爾笑了,一張小臉孔宛如粒甜豆,雋芝悸動,退後一步,決意到外頭去等小郭。

小郭跟著出來,「怎麼樣,可願意拔刀相助?」

雋芝搖搖頭,「實在抽不出空來。」

話一出口。才想起小郭的名句:沒有空檔,乃是因為不願意抽空,雋芝漲紅面孔。

果然,小郭一雙會笑的雙目正在揶揄她。

他說:「樣版一出來,我們就拍攝目錄冊,你不是最愛虐兒嗎,設計一些叫他們苦惱令母親寬心的衣裳如何?」、

雋芝心一動。

小郭說:「我小時候扮過小蜜蜂。」

「我做過小仙子。」雋芝說:「背著兩隻透明紗械的小翅膀到處走。」

「翼子重不重?」

「但是全班女生都要作那種裝扮。」

「我們居然都是那樣長大的。」

雋芝唏噓,「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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