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真沒想到一旦有了孩子,連死都不敢死,可怕

雋芝如釋重負,開著小房車嘟嘟嘟駛回家。

路上忽然得到靈感。

下個月得交稿,老總指定要先寫妙方系列,小孩那樣討厭,寫虐兒三百妙方,同他們斗個你死我活。

雋芝興奮地按響喇叭。

就寫他們好了

得來全不費工夫,三百條不夠,還有四百條,五百條。保證滿意,一直對付到他們成年,滿十八歲。

序言上寫:僅把這本小書,獻給(一)疼愛孩子(二)痛恨孩子的人,如果孩子們於你無關痛養,那麼,這本書不屬於你,請改閱愛情小說。

就這麼辦。

雋芝愉快地竊笑起來。

她對幼兒們的惡行素有研究,大姐筱芝那邊清一色三個男孩,分別十歲八歲六歲,看見她都有恐懼,雋芝綽號,孩兒剋星,當之無愧。

回到家中,雋芝匆匆趕入書房,揮筆直書;虐兒一千零一妙方,如何應付頑童,以及防止他們變為頑童,尚未論及詳情,已經笑出眼淚。

易沛充來接她出去晚餐,一見斗大的標題,嚇得嘩一聲。

「這種黑色幽默會招致家長反感,編輯一定抗拒。」

「總得有人教訓教訓他們。」

「你是現今世上唯一針對幼童的知識分子,」易沛充不滿,「而且一天比一天認真。」

「因為他們日越放肆。」

「我一點都沒有這種感覺。」

雋芝溫和的答:「因為你對他們沒有研究,我有。」

雋芝親眼看過三個月大的幼嬰哭泣之前先用眼睛溜一溜環境:媽媽在,放聲大哭,媽媽不在,嗚咽兩下作數,不是親眼目睹,簡直不會相信此乃真人真事。雋芝的外甥,不論男女,部是這麼頑劣狡黠。

「我相信你有實際經驗。」

「當然。」雋芝胸有成竹。

鬧得最厲害一次是同筱芝的大兒與二兒斗,那兩個孩子運動回來,一身污穢臭汗,任得母親哀求,不肯洗澡,只管捧住冰淇淋吃。

雋芝見大姐如此儒怯無能.受盡欺侮,惡向膽邊生,用儘力氣,把那兩兄弟拖進浴室,二話不說,開了蓮蓬,連衣帶人,照頭淋得他們號淘大哭。

事後絕不懊悔衝動冒失,拍拍手,說:「痛快,同洗車淋草一樣。」

也真趨效,以後誰敢不洗澡,筱芝只需一聲咳嗽,「那我去請教小阿姨看該怎麼辦」,那三個兒子立刻乖乖認命服輸。

筱芝對妹妹感慨,「你看,不需後母后父來虐待,已經這樣,他們就是怕凶。」

這是人類至大的弱點,神鬼怕惡人,柿子揀輕的捏,因此做人一定要堅守立場;永不退讓。

把應付孩子那一套玩熟了,拿到社會來對付成年人,一樣收效。

首先,摧毀他們的自尊,使他們失去自信,然後、簡單地發號施令,叫他們不敢不從,目的已經達到一半,這是上一代育兒妙方,許多專制政權,亦依照這個單方辦事,

無往而不利。

易沛充見雋芝得意洋洋,因說:「看情形你是跟他們耗上了。」

「我才不,我那兩個不成才的姐姐才同他們沒完沒了。」

單身,多痛快,無牽無掛,他倆跑到日本館子坐下,才叫了菜,鄰桌來一對年輕夫婦與兩個孩子,雋芝立即召領班換檯子。

「雋芝。」

「一下子他們就要尖叫摔東西,我耳膜受不了。」

偏偏那兩個孩子不爭氣,果然就叫起來,爭個不休。

雋芝同易沛充道:「藤條一下去,馬上收聲。」

易沛充只有搖頭的分兒。

「沒有藤條,沒有家教。」

「再說下去,我的愛許有轉移。」

雋芝笑嘻嘻,「怎麼我感覺到好像有人恐嚇我。」

還是外國人的作風值得效法,他們嚴格地把成年人與孩子們分隔,所各有各活動範圍,互不侵犯,舉個例,公寓房子出租時大字標明:嬰兒免問,先小人後君子,夜半號哭,擾人清夢,大忌。

不比華人、到那裡都抱著孩童,同甘共苦,看戲、飲宴、逛街、打牌,孩子就在一角自生自減喧嘩增加氣氛。

筱芝特別喜歡把她的寶見當現款似帶身邊,照顧不來,把保母也叫出來,人強馬壯,浩浩蕩蕩,雋芝幾次三番求饒:「把他們清清靜靜,留在家裡打個中覺豈非更加有益身心?」

不行,那是她的孩子,每一個家有那個家的家法。

結帳的時候雋芝聽侍應生抱怨:「倒翻了三杯汽水,似小魔君般。」

雋芝朝沛充投過去勝利一眼。

沛充低聲說:「有些孩子還是可愛的。」

雋芝拍拍他肩膀,「你小時候一定異於常兒,與眾不同。」

易沛充悠然說:「孩子像你,或像我,都不錯哩:品格正直,相貌端莊,身體健康,讀書成績夠標準,工作上亦獲讚賞,夫復何求。」

雋芝凝視他,「但是,你快樂嗎?」

難不倒易沛充,「我心情愉快時占多數。」

雋芝不語垂首。

「你又有什麼心事?」

雋芝撥開頭髮,「滿頭華髮。」

易沛充嗤一聲笑出來,「是工作壓力嘛?待你著作滿百部慶功宴時,豈非雞皮鶴髮?」

雋芝蹬足,「你從來不會縱容我一下。」.

沛充摟著她,「我知道你為什麼不喜歡孩子,你吃醋,你怕他們搶掉你風光,你自己長不大,唐雋芝本身還是個孩子。」。

雋芝不得不讚歎地說:「易老師,真沒想到你這樣了解我。」講的當然是反話。

那一夜她特別累,寫了三兩行字便支撐不住,蜷縮到床上去。

不知道寫作人的夢是否特別多,雋芝又一次夢見了亡母。

在雋芝心目中:母親永遠年輕秀麗。

她坐在床沿對雋芝笑呢。

「母親。」雋芝落下淚來。

「雋芝,我真替你高興,你終於也有後代了。」

「我?」雋芝拾起頭來,嚇一大跳。

「是呀,」母親聲音充滿欣喜,「你懷了孩子。」

「不,」雋芝恐懼,「我沒有,我沒有。」

母親似乎詫異了,「雋芝,我以為你會高興。」

雋芝歇斯底里大叫,「不是,不是,你弄錯了,你弄錯了。」

她驟然驚醒,一身冷汗。

看一看鐘,才一點多。

她顫抖著手撥電話到翠芝家,接線人卻是二姐夫阿梁,他存心擋駕。

「半夜三更,翠芝已經睡下,她累了整天.沒有要緊事,也就不必喚醒她,你說是不是,明早人人都要上班。」

「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雋芝訴苦。

「雋芝,你應該找易沛充談。」阿梁提示她。

「沛充不會明白。一

「使他明白,你一定有辦法。」不知恁地,幾乎所有姐夫對小姨都有點嬉皮笑臉,阿梁亦不例外。

雋芝何嘗不知道擾人清夢,罪該萬死,只得寂寥地說:「沒事了。」

「明天我同翠芝說你找過她。」

雋芝嗒然掛線。

她是外人。

姐夫姓梁,姐姐是梁唐氏,小孩叫梁芳菲與梁芳華,全家是梁氏天下,唐雋芝是外人。

睡不著可以聽音樂或看錄映帶,但不宜騷擾他人。

雋芝同大姐年紀差距較大,可說的話更少,她也知道大姐的習慣:更加早睡。這會子做夢恐怕已做到第五十集。

惆悵良久,雋芝才啪地熄燈。

結婚有結婚的好處,此刻替她擋駕的,只有電話錄音機,不是配偶。

一早,雋芝致電銀河婦女雜誌,要求見莫若茜。

若茜答:「今天我時間全滿,這個電話也只能講五分題,除非——」

「沒關係,我不介意。」

「我一小時後去看婦科醫生,如果你不覺得太委曲——」

「是我的榮幸,叫你秘書把地址給我,我到醫務所等你。」

「好極了,雋芝,你最最通情達理,曉得體諒別人。一

是嗎,雋芝想,等她的成就同宇宙的皇牌洪霓不相仲伯之際,仍能不拘小節,遷就別人,那才叫做通情道理。

此刻,不過是識時務,與人方便,自己方便而已。

這點小聰明都沒有,還出來走呢?

雋芝打扮出門。

醫務所里仍然擠滿生育年齡的女性。

雋芝十分訝異。

她一直以為除了她兩個愚昧的姐姐外,沒有人會再稀罕生孩子,不是說時勢不穩,生活艱難嗎?

看到了莫若茜,雋芝打招呼擠過去在她身邊坐下。

「還要等多久。」

「至少一小時。」

雋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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