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第四節

她嗔怨起來,「那成什麼了?孩子生得太多,會變得又老又丑。我不想變醜,我要像花兒一樣,永遠簪在官家的通天冠上。」

他抿起唇,笑得十分優雅,「那就生四個,慢慢地生,生到你三十歲,足夠了。」

她眨著眼睛算了算,還有十三年時間,似乎壓力不大。她點頭說好,同他十指交扣起來。

她未能封后,其實多少感到遺憾。

安國夫人進宮來,母女兩個坐在出廊下品茶,說起這件事,她就顯得些惆悵。

「其實我眼下很好,可是因為沒有落到實處,總覺得不足。」她端著茶盞往外看,自嘲地笑了笑,「爹爹不讓我貪慕權力,我好像做不到。」

郭夫人垂眼,慢慢將杯沿上遺留的口脂擦乾淨,淡聲道:「這不是貪慕權力,是為求自保。宮裡的女人和外間不一樣,你的丈夫富有四海,總會不斷有年輕美麗的女子試圖接近他。如果皇后的位置上有人,她們還有忌憚;若沒有,那麼她們就會拼盡全力試圖同他並肩……世上有幾個女人能當皇后?哪怕僅僅是一個名頭,也會帶來莫大的榮耀,我和王太后從來沒有這個機會。」

他們都是因兒子稱帝,才一躍坐上太后位置的,沒有當過皇后,永遠是一大遺憾。

一隻細小的蛾蚋飛過來,落在她的生色花大袖衣上,她拿袖子拂開,自覺話題太沉重,便轉而問五哥好不好,「待他心裡的鬱結散了,我同官家說,擇個宗女作配他,日後在朝中也是個保障。」

郭夫人道:「一時半刻拔不出來,時候長些就好了。都是命,人總要認命才好。」說罷頓下來,「我一直在想,太后有什麼理由阻止你封后?官家無子,你如今懷了身孕,不是順理成章的么?」

穠華便把香珠的經過同她說了一遍,「我沒有西域的朋友,也沒有機會接觸西域的東西,說那毒叫顛茄,我真連聽都沒有聽說過。可是它就摻在木樨花里,嗅多了麻痹人的知覺,官家那時險些喪命,我想起來便覺得害怕。禁中誰能有這樣大的本事下毒呢,思來想去,似乎只有梁貴妃了……」她歸她說著,突然發現郭夫人愣神,便叫了聲孃孃,「你在聽我說話么?」

郭夫人臉上似乎還留有殘餘的震驚,喃喃道:「顛茄……有微香,半人高時毒性最烈,可入葯,也可制香驅病……」她沉默下來,站起身一笑,「太后的寢宮在哪裡?你帶我去會會她。」

穠華有些驚訝,「孃孃要去見太后?」

郭夫人在她手上拍了拍道:「你落地,只在我身邊待了九個月,我未盡到做母親的責任,很對不起你。如今你離後位僅一步之遙,我總要幫你一把的。莫怕,我去見她,她不敢將我怎麼樣。有些事劍拔弩張反而不好解決,軟刀子來去,叫她有苦說不出,事情就成了大半了。」

穠華怔怔的,頷首道好,命秦讓引路,一直將她送進寶慈宮門。

沿階陛上去,到了殿前往內看,並不見太后蹤影。門上侍立的宮人納福,「與李娘子請安。」復向郭夫人行一禮。

她應了,問太后可在,話音才落,見太后披著道袍從偏殿出來,往門上不經意瞥了一眼,這一眼便頓住了。闊別十七年再聚首,又是潛意識中的宿敵,其情可想而知。

太后顯然沒想到,臉上神色微變,看著郭夫人和穠華福下去,半晌沒有開口。自然也是不知說什麼好,加上有些厭惡,徑自往正殿里去了。

穠華同郭夫人交換個眼色,趨步跟了進去。她斂起不滿,扮出笑臉溫煦喚聲太后,比手引薦道:「這是我孃孃,官家賜了安國夫人的封號,今日來與太后見禮。」

太后還算有風度,沒有將人轟出去,只是態度不怎麼好,多少有些倨傲,「安國夫人在汴京還習慣罷?老身記得多年前你也曾在汴梁生活過,故地重遊,雖換了身份,日常應當可以應付的。」

郭夫人謙恭應了個是,「彼時我與從風入禁中為太后調製香料,與太后曾有過幾面之緣。這麼多年過去了,太后風采不減當年,令人羨慕。」

太后審視她一眼,郭夫人穿著外命婦的大袖常服,因喪夫,緞子是素色鑲藍邊的。郭績年輕時便生得一副花容月貌,如今雖往四十上靠了,面貌卻不顯老。她來,她並不感覺驚訝,只是提起李從風的名字,那死水一樣的心湖不由微漾了漾。

她未說話,表情也淡漠。郭夫人回身對穠華一笑,「我與太后多年未見,想敘敘舊。你有孕在身不必作陪,且回涌金殿去,我一會兒過去尋你。」

穠華不知她做什麼打算,遲疑望了她一眼,郭夫人神色平和,只說去罷,將她打發了出去。

總歸糾葛是從男人身上起,於太后來說,自己那時已經生下今上,是有夫家的人。再對別的男子動情,說出來有違婦道。郭夫人呢,拋夫棄女那麼多年,最後令結髮丈夫鬱鬱而終,也有愧疚之處。所以談及那個名字,彼此都難免嗒然。

不過太后眼下自有她驕傲的地方,她的兒子滅了郭績的國,郭績雖被善待,到底等同階下囚,想起這個,她便有種高人一等的快感。她以勝利者的姿態俯視她,「你我並非舊友,有什麼舊可敘呢?」

郭夫人依舊帶著笑,「無舊可敘么?那也不要緊,我們如今結了兒女親家,也可以談談別的。」

太后譏誚道:「兒女親家?這話過了。後宮嬪御眾多,豈是個個能與老身稱親家的?」

郭夫人也不惱,未等她相請,在玫瑰椅里坐了下來,「待我穠兒復登後位,這親家不是也是了。」言罷抬眼凝視她,「我今日來,不想同太后兜圈子,開門見山說話,也省得浪費工夫。」

太后聞言冷了臉,「安國夫人膽子不小,你可知道在同誰說話?初見時我是貴妃,你不過是商妻。再見面我是太后你是戰俘,你何來這樣的自信同我論長短?」

她也只剩這點優越感了,郭夫人的一生像行走在浪上,高一程低一程,沒有承受不了的委屈。所以她那幾句帶刺的話,於她無關痛癢。她平心靜氣道:「原本我應當直接面見官家,只是怕讓官家為難,才轉而來見太后的。太后稍安勿躁,可否摒退左右?有些話不能落人耳,傳出去會出大事的。」

她故作神秘,弄得人無端忐忑起來。太后揚手將人遣退了,姑且看她耍什麼花樣。她兩手端正壓在膝上,語調變得很慢,似乎是邊說邊回憶,「我與從風入禁庭,那年好像剛滿十七歲,正是穠華這樣的年紀。從風善制香,他的香不單能怡神悅心,還有化解病症的功效……太后有腹痛盜汗的宿疾,五月發作,九月而止,是這樣罷?」

太后怔了下,「你是如何知道的?」

她抿唇笑道:「從風調香,我常替他打下手。雖然他不同我細說,我辯香識味,多少也能看出些端倪來。若我沒記錯,太后金香的配方是這樣的:龍腦兩錢、麝香一錢、雞舌香三兩、甘松、獨活各一兩,與半錢顛茄相和,調香油搓成豆大香丸縛於臍上,可治腹痛,也可香體,對么?眼下交三月,再過幾日太后又該製藥了。龍腦麝香之類的不難尋,難就難在顛茄,產於西域,中原很難得見。我聽穠華說起,她曾替官家做過手串,誰知木樨花中被混入了顛茄,險些要了官家性命。可是遍查眾嬪御,一無所得……那是必然的,殿前司搜的是娘子們的閣所,想來無人敢入太后寢宮翻找,所以才會石沉大海。我一直以為對強敵可以下狠手,沒想到對自己的兒子,太后也有這樣的鐵腕,真真叫人刮目相看啊。」

她洋洋洒洒說了半天,越說太后臉色越慘白。猛地拍了方几道:「一派胡言,你竟敢往我身上栽贓,難道以為我不敢殺你么?」

郭夫人還是那個模樣,「我又不是來找太后打仗的,好好說著話將人殺了,太后在官家面前也不好交代。」頓了頓想起來,「香丸需裝在壇中埋於桃樹下,一個月後取出烘乾方能用……」邊說邊回頭往殿外張望,「我來時看見寶慈宮東南角有棵桃樹,上那裡碰碰運氣,也許能挖出東西來也說不定。」

太后臉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神色變得慌張。說她未動殺機,不盡然。可是就如郭績所說,現在有異動,分明是做賊心虛。她心裡掙扎不已,似乎已經無法反駁了。她知道她此行的目的,不過是想堵住她的嘴,讓她的女兒登上後位罷了。太后頹然靠向椅背,力道都被抽光了似的,有氣無力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幫官家下決心向綏國開戰,從未想傷他性命。」

郭夫人點了點頭,「我料也是,虎毒尚且不食子,何況人乎?但話若傳到官家耳朵里,官家一定不會這麼想。如果我是太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讓針過,針也必定讓你的線過,相安無事,豈不和美?我穠兒經受的磨難太多了,我不希望她一輩子因為太后的固執經歷更多坎坷。太后放他們小夫妻一條生路,我便對太后立誓,永不將此事透露給第三個人知道。公平交易,太后看可好?」

太后靜靜聽完,突然掩口笑起來,「郭績,你莫裝得冠冕堂皇。你一心要讓你女兒為後,還不是私心作祟!你怕在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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