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節

她只是覺得難以置信,「那天御龍直分明刺穿了你的身體,我看得清清楚楚。就算我那一簪沒能要你的命,難道劍是假的么?」

他聽了蹙眉,「御龍直幾千人,我少不得要安插上一兩個心腹,他們承辦,下手自然留七分。劍未命中要害,至多傷人罷了。再說我有個醫術精湛的摯友,即便到了閻王殿前,也有辦法將人救回來。」他說完看天色,起身道,「再有什麼話,咱們路上慢慢說。已經沒有時間了,好不容易把你救出來,這次不能再落入他們手中了。」

他這樣,純粹是顛倒黑白的說法。他哪裡是要搭救她,說得好聽罷了。他存著什麼私心,他自己心裡清楚。

他來攙她,被她揚手掙開了,「我不管你是怎麼死而復生的,都不與我相干。你讓我回去,我要找官家。」

他怒火漸起,扣著她的手腕道:「寧願回去,在勾心鬥角里度過一生么?殷重元有什麼好,為了江山可以廢你,將你貶到瑤華宮入道。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華陽教主還未做膩么?你是我的弟子,從你六歲起就在我身邊,我知道你的秉性。榮華富貴和權勢都不是你渴望的,何不跟我出世,我們去做一對神仙眷侶。」

他死遁,不單是為了隱瞞殷重元,更是為了徹底脫離烏戎。老師肖想弟子,曾經確實令他有負罪感,但現在已經蒸發得一乾二淨了。他留在李宅是奉命,並不是出於真心,他教導她,也是為了等她長大。如今她對他來說,只是令他牽腸掛肚的女人,他不再是她的先生,以前的種種都隨那一次死裡逃生終結了。現在的他是全新的,什麼都不用顧忌,怎麼想,就怎麼去做。

她奮力反抗,尖叫著「官家是我郎君,我不要同他分開」。他不願聽她說那些,扼住她的雙手抱起她,走向一駕平頭馬車,將她安置進了車廂里,「從今日起,我就是你的郎君。把殷重元忘了,他的世界裡不缺一個你。而我為了你,已經把整個世界都放棄了。」那塊浸了麻沸散的巾帕重又覆在她臉上,她安靜下來,就像她心甘情願跟隨他去天涯海角一樣。

他替她蓋好褥子,各自蒙上了人皮面具,重新驅車上路。輾轉往東,他們曾經約好去廬山隱居的,這個計畫不該有變。馬車跑動起來,震蕩他肋下的刀傷,依舊隱隱作痛。他緊了緊氅衣上的狐領,小心把傷口遮蓋好。不時回頭看,心裡裝得滿滿的,即便這個人是他搶來的,現在也屬於他。

他的情路和別人不一樣,一直隱忍著,從她與雲觀青梅竹馬開始,然後嫁入禁庭,成為別人的妻子,他要花多大的耐心才能坐看這一切發生?無盡的折磨堆積起來,到了一定的程度終究要爆發。現在他不想等了,再等下去他的一輩子就要到頭了。他看淡了名利,沒有任何東西值得他拿青春去消耗。他今年二十七了,比她大了十歲,從今天起好好地過,置幾畝良田,養幾個孩子,一心一意地愛她寵她,這樣的生活有什麼不好?

也許剛開始她不能接受,沒關係,他有耐心慢慢感化她。畢竟他們之間有十餘年的感情積澱,哪怕僅僅是止乎禮的師生情,總比陌生人相處要好得多。

卸了擔子,人就輕快起來,即便後有追兵,也沒什麼可擔心的。人越少目標越小,不像上次受烏戎挾制,幾十個死士和硬探里不全是他的人。所以藉助御龍直的力量把他們全部殲滅,是件一舉兩得的好事。

行至回龍峪的時候,到底碰上了盤查的禁軍。攔下他們,咋咋呼呼問車上何人。他壓著嗓子說:「是渾家。只因吃外甥的百日酒,路上受了風寒,現正欲趕回家請郎中看病,不敢耽擱。」

為首的禁軍挑起門上厚氈往裡看,一個滿臉褶皺的老嫗卧在那裡不動彈,看樣子是昏死過去了。他嫌晦氣,大過年的怕沾染了病氣,把手收了回來,粗聲問:「從何處來?往何處去?」

他把氈子壓實,點頭哈腰道:「從禹王台來,往新封去。」

禁軍中一個生兵道:「禹王台邊上是有戶人家孩子滿百日,可說得上那戶人家姓氏?」

他說:「姓唐,他家產婦姓吳,正是老漢的女兒。」

領頭的回身看,那生兵頷首示意,想來是沒錯的了。便清了清嗓門問:「路上有沒有看見可疑的人,或是見過一位絕色的娘子?」

他搖頭說沒有,「絕色娘子未見到,就看見城中粉食店裡賣人乳粥,現擠現熬。」

那些禁軍呸了一聲,「好個老漢老不修,還愛看產婦擠人乳,怎不去看你女兒?」

一群人上馬,抽著響鞭走遠了。他上車駕轅,繼續朝他既定的方向前進。

穠華醒來已經將近日暮了,嗅多了麻沸散,腦子裡渾渾噩噩,鼻腔也酸得難受。她睜著眼,過了很久才逐漸能夠控制自己的手腳。勉力坐起來,挑簾往外看,四野籠罩在一層霧氣里,茫茫的,像行走在異世。

臉上被什麼蒙住了,牽絆著很難受。她抬手一摸,那臉不是自己的臉。她嚇了一跳,慌忙撕扯,撕下來一層皮,悚然扔得老遠。想起白天的事來,掙著身往前揭門帘,簾外的人好整以暇趕著馬車,姿態宏雅。發現身後有動靜,轉過頭看她。她跌坐回去,望著這張陌生的臉,驚慌道:「你是什麼人?」

他眼神冷冷的,手裡鞭子敲了敲車轅,聲音卻還是原來那個聲音,「餓了么?前面有個村落,找戶人家借宿。」

她明白過來,這老翁是他喬裝的。真奇怪,他竟然這樣深不可測,像堆疊起來的高塔,幾乎讓她看不清真面目。她憤然瞪著他,「你究竟想怎麼樣?」

他回過身去,淡然道:「以前約定好的,帶你去廬山,到那裡過悠閑的日子。」

她的嗓門變得尖而利,扣著門框道:「你可曾問過我的意思?誰答應同你去廬山了?放我下車,我要回禁中。」

他帶了點嘲諷的味道,「禁庭就當作是上輩子的記憶吧,你回不去了,浮華漸遠,以後要與我做伴。」

她氣得打顫,「你憑什麼決定我的人生?我有郎君,我早就為人婦了,你為什麼不去找自己的幸福?」

他說得理所當然,「我的幸福就在你身上,用不著找,現在這樣就夠了。」漸漸走近村落,正是傍晚時分,炊煙四起。這是個真正平和的地方,家家戶戶門上貼著嶄新的大紅對子,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除夕的歡樂。他揚鞭往前一指,「那家怎麼樣?這村子遠離汴梁,不知道禁中發生的事,要借住的人家也必定是老實巴交的尋常人……你會留神自己的言行么?若是泄漏了行蹤,我為求自保,可能會殺人滅口的。」

她瞠大了眼睛,「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他撕脫面具笑了笑,「我一直是這樣的人,只是你從未留意過我罷了。」

他將車趕進村子,在村口的那戶人家屋前停了下來,重換了張人皮面具替她仔細粘好。樣貌太出眾的人容易識別,像先前的禁軍那樣,只要問及絕色,輕易就能打聽到。他不得不小心防備,待一切都布置好了方下車去。

穠華看著他上前敲門,斯斯文文地作揖說明來意,「路趕得急了,以為前面有集市,誰知走了三十里也未遇上。眼看天黑了,我家娘子膽小,不敢在野外過夜,只得登門叨擾了。」

家主是個三十來歲的婦人,平平常常的農戶人家,過年穿著簇新的褙子和窄袖衣。穠華見她邁出了門檻往外看,燈籠底下映照出一張樸實的笑臉,點頭道:「今日是大年初一,節下趕路實在辛苦。若不嫌棄就請進來罷,家中正要開飯,請娘子下車,熱騰騰用些飯菜。」一壁說,一壁將門大敞開來。

崔竹筳道了謝,回馬車前攙扶她,低低道:「莊戶人家心正,可以放心。」

她抬頭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說這話是為了警告她。以前的崔先生完全消失了,現在的他陰狠狡詐,哪裡還有半點儒士的風骨!她感覺厭棄,但又不敢妄動。好好的一家人正共享天倫,別因為她招致橫禍,所以只得按捺,即便要逃跑,也要另選時候。

他牽她進門,大袖掩蓋下的兩隻手使勁纏鬥,她想掙脫,無奈被他攥得更緊,將她五指捏得生疼。她面上不好有異,乾乾擠出個笑容向家主婆納了個福,「大過節的,叨擾阿嫂了。」

那主婆熱情往家裡引,門內縱出兩個孩子來,梳著鬏發,手裡提著橘燈,看見有客來,大睜著兩眼仔細打量他們。

穠華見他們可愛,從袖裡掏出兩個遊戲用的金棋子,悄悄分給他們。那婦人見狀連連讓孩子道謝,復引進屋裡來,男人盛好了熱湯熱飯放在他們面前,笑道;「沒什麼好的款待兩位,將就用些吧!」

崔竹筳同他們客套往來,穠華轉頭四下看,家裡不過一對夫婦帶著兩個孩子,擺設也極簡單。牆頭未經粉刷,一塊一塊的青磚裸露在外,看上去灰濛濛的。

家主好客,殷勤請他們吃喝,隨口問起,「兩位是從何處來?怎麼走在年裡呢?」

崔竹筳道:「原本是去汴京投靠親友的,不想人不在,撲了個空,只得回老家去。」

主婦嘖嘖搖頭,「天寒地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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